他信手從案上翻檢出一遝稿紙遞到知家手中:“這些就先拜托了。”至此他的神情稍稍認真起來,又重複了一遍先前的話語,如同在做出什麼真切的期許,“來日若知家參議願意親手記述下些什麼,定較我這些陳腐筆墨,有趣百倍。真到那時,不知是否有幸一觀。”
知家隻得接過,再拜告辭。自兼經房間出來,行至階下,月色已自遠山遙遙而出,映照在壯麗的竹泉殿中澄明池水上,如炎夏而不化的流冰。他將稿紙收入懷袖之內,沿著長廊走出時仰頭望向夜空,不由想起昔人的一首和歌。身不由己地流連在這憂愁之世,不知今宵的月色,多年以後,也會變得可懷嗎。
同一輪月色映照下的三條邸這邊,季時剛剛送走前來議事的賓客,讓家臣端來甘梅與沙冰浸漬的酒水,獨自一飲而儘。近來,儼然已具公卿之長地位的季時,與榮華一並荷擔的是與日俱增的繁重公務,即便每日回歸自邸亦門庭車馬不絕,不到就寢幾乎無暇脫去簪纓冠帶。時逢夏末,溽暑卻並未消減,季時亦無端覺得心下煩躁,不由貪戀起酒水的甘冽,一時多飲了幾杯。待連日奔忙的倦意與薄醉一並襲來,料想今日應當不會再有來客,他剛待解衣歇息,卻見門外徘徊著一個人影,猶是瘦削的少年模樣,似乎猶豫著不敢上前。季時稍稍提高聲線,朝他喊道:“你在那邊做什麼?”
那少年穿著淺蔥色的衣袍,眉目清秀,正是昔日幼名鬆丸,元服之際獲東宮賜名的季時長子良時。良時方今正任殿上的侍從,因尚未脫童稚之態的秀氣容貌與天真羞澀的性情,時常成為宮中好事女官的打趣對象。此時他一個人站在階下,皺眉糾結的樣子煞是可愛,季時心下亦泛起一片慈愛之情,麵上卻還是做出嚴父的威重之態,狀似不悅道:“有什麼事近前說,在那裡扭扭捏捏的像什麼樣子。”
良時在父親的催促中上前,仿佛下了許久決心,開口時音調都在顫抖:“良時有一事向父親稟報,請父親恕罪。”
他瑩白的麵孔因緊張而染上淡淡緋紅,水光瀲灩的眼眸中幾乎有淚光閃爍。這個孩子素來心性柔軟纖細,遇到一點瑣事都往往極為上心,在資深的公卿看來或許有欠開闔自如的氣度,放在他的年紀卻隻一味惹憐愛。季時亦忍不住流露出一絲微笑:“你莫不是今日儀式上失儀,惹哪位大人不高興了?”
然而良時接下來的言辭卻全然出乎他的預料:“今日誦經儀式上,我隨繁子姐姐一起去了中宮的禦所……”
季時一時愕然,為這意想不到的言辭不知如何答複。麵對遲遲不見收斂之勢的疫病,或許也是為了平息陰暗角落中關於天子失德的流言,以天皇為首,下及列位親王皇女,這些日子一直親手抄撰佛經,並招來德高望重的僧侶,於今夜在宮中舉行儀式,念誦皇室上下抄寫的經文。東宮自然在出席之列,而繁子名義上尚且身為出仕東宮禦所的女官,也一並隨行。大約是冗長的經文對韶齡少女而言過於乏味,或者是儀式舉辦的地點比起東宮禦所所在的昭陽舍,恰與中宮所居的飛香舍相臨近,勾起了對昔日春閨密友的眷戀,她用扇子遮住臉,趁無人處向側近的良時低語,要他陪自己悄悄離場,前去拜謁中宮。
少年豈能架得住姐姐的百般央求,二人隻裝作為宮中差事奔走的模樣,悄然辭彆深沉晦澀的經文唱誦聲,來到幽雅而彆具寂寥之態的中宮禦所。繁子要他在外等候,自行進去與中宮汐子會麵。然而直至夜深,誦經的僧侶各自散去,諸位宗室也儘數離開,繁子都沒有再出來過。而此時東宮既然已經歸退場,想必早已悉知繁子擅自離開的事實,良時自覺惹了禍事,又不敢親往中宮禦所一探究竟或到東宮麵前領罪,惶恐無措之下隻得先回家來向父親自白。
聽過原委,季時笑著叱他:“可恨我這一雙兒女不肖至此,縱有家門百年基業,來日也必將付諸東流矣,可歎可哀。”
兒女一個怯弱無知,一個肆意妄為,他自然是氣惱的,然而在精通人事的上層公卿眼中,這樁小事自身卻稱不上什麼嚴峻。東宮本身就是疏朗之人,素來對繁子的性情寬宥有加,不至於因這擅自留宿宮中的事心懷芥蒂。而中宮於季時一派而言雖並非什麼令人愉悅的存在,其與繁子自幼的交情,季時卻也大致知曉,一直沒有生硬阻攔。因先前的小產與父親的失勢而悲愁寂寞的汐子,忽逢繁子來訪,不勝感悅之下留她一夜並非什麼不可思議之事,隻是繁子這般輕率舉止,到底惹人蹙眉。都怪自己此前驕縱太過,此次必要好生訓誡,讓她對自身的貴重身份有個認知才是。
那時,麵對良時泫然欲泣的目光,季時就是這麼想的。
或許是連日順風順水的朝堂時光麻痹了素來敏銳的神經,使人忘卻這人世原本處處是如履薄冰的險境。直到多日後回想起來,季時依然會記得此刻自己的輕忽神態,是何等的荒唐可笑,愚不可及。對於時常潛伏在側的命運陰影,他的覺察,甚至遲過眼前惶惑不安前來告罪的良時。
翌日宮中來使登門時恰逢正午,夏季的日光毫無阻礙地傾瀉而下,照在傳遞喜訊的使者因激動而微微泛紅的麵孔上。季時慢慢接過來自帝王的宣旨,依禮言謝。素來洞察世事遊刃有餘的大納言,陰晴莫辨的麵容間流露出罕見的茫然之色。分明是光明世界,朗朗乾坤,他卻仿佛置身重重暗夜迷霧之間,向來一目了然的筆直前路,他第一次有些看不清了。
那夜結束誦經儀式,天皇回寢殿換了常服,在榻上躺了片刻,心緒煩亂,遂不許人跟隨,獨自到廊下看無垠的夜色。漫長的誦經聲已經終結,佛法的救贖卻依然杳不可及,無論是對在疫病中淒惶輾轉的眾生,還是對浩大夜色下九重宮闕之間伶仃無依的年輕天子本人。在父親的絕對權威與前朝廢太子的怨靈陰影下成長起來的孱弱少年,如今麵各懷心思的群臣和氣焰囂張的東宮,在世人看來,大約隻如任波浪翻卷的細弱浮萍,與他所擁有的短暫時代一起,被拋落到史冊最為蒼白無趣的角落。然而身處逆境的天皇卻意外地呈現出一種堅韌和執拗,斷然不肯將失意之色在人前透露半分,處處做出人主該有的威儀。他的脆弱寂寥隻為這溫柔無比的夜色所知,而夜色間泛溢的花香又讓他無端想起另外一個大約同樣矜持而寂寥的人。那是同他一樣置身這人間至為華美的修羅之地,會在深夜無人之際獨自飲泣的女子。
他早年曾與一名家世低微的更衣育有一名皇女,而對這比他年少數歲,擁有攝關家高貴血脈的中宮並無多少男女風月之間的情致,甚至在中宮流產之後,他隻一味心焦於以此為契機愈發走向不利的政局,而從未念及汐子本人的悲愁。大概是今夜綿長的誦經喚起了心底柔軟的慈悲,他莫名想起這個與他同樣寂寥的存在,試圖在彼此之間尋求一些無關雲雨的慰藉。他無聲地穿過庭院,踏過水銀般流淌的月光,往中宮所在的飛香舍而去。
他就是在那時遙遙地望見自廊柱背後閃現的少女身影,如同自濃密樹蔭間忽然飄零而下的細小花瓣。自中宮處夜歸的繁子見儀式已散,原本應該到此接應的良時也不見蹤影,彷徨了一霎,剛待徑自離去,天皇卻已近前,疑惑開口:“你是中宮身邊的侍女嗎,我怎麼不曾見過你?”
他身著常服,又沒有采用天子的口吻,繁子一時沒有認出來者何人。她不願輕易自道家門讓人撞破自己今夜的出格行徑,不加理睬又過於失禮,正自猶豫,東方的天際傳來一兩聲杜鵑的鳴唱,散落在薄薄流雲之間。她頓生靈感,朝著來者稍稍頷首施禮,以扇子遮住臉頰,隻有清亮婉轉的嗓音借著微風送至對方的耳畔,是一首流麗的歌謠:“雲中莫辨子規影,隻有清啼過花叢。”
我隻如這穿雲而去的子規鳥,大人聽到我的聲音,卻不要試圖探尋我的蹤跡。這樣的宮中酬對體麵而風流,恰是她的擅長之處。她吟罷低頭,轉身欲去,袖口卻被對方所牽住,但見對方慢慢凝視過她,低低吟道:“愁人一聽子規唱,幾回清夜不成眠。”
繁子抽身無計,被迫與他相對,輕聲辯解:“是大人自己滿懷心事,愁不得眠,怎麼能怪罪這偶然經過的子規呢。”
她依舊低著頭,容顏大半隱藏在團扇背後,借著幾絲月光,卻也依約可以看出是含露朝顏般鮮妍的少女麵孔。天皇既覺得有趣,又因她的言辭無端百感交集起來,隻笑著歎息道:“我確是輾轉難眠的殷憂之人,不妨借偶然飛過窗前的子規,聊以慰藉這滿懷的愁緒吧。”
他說著忽然伸出手,握住她持扇的手腕,慢慢移開,露出為團扇掩映的麵孔。繁子如何嫻熟於宮中往來,卻到底不過是十餘歲的少女,此際不由輕輕顫抖起來。然而生來的驕傲心性卻不許她這般輕易露怯於人,隻強作鎮靜地慢慢抬眼與他對視。身著輕薄直衣的年輕男子佇立在澄淨月華之下,襯得他柔和麵孔不過如十幾歲的少年,然而他的微笑中卻仿佛帶了幾分嘲諷意味,眼中則充盈著深沉的寂寥之色,使人覺得他所謂的憂愁不僅僅是社交的辭令。那是活潑明豔不亞枝頭繁花的少女,第一次撞見如此靜謐哀愁的美。這異質的美讓她一時心神恍惚,幾乎忘卻了自身的尷尬處境,注視著對方異常認真地問:“大人有什麼憂心之事,是我可以幫忙的嗎?”
這發問直截而稚氣,與適才婉轉詠歌的成熟女官姿態判若兩人,天皇亦不由得愣怔一霎,笑出聲來。他的神采隨著笑容活色生香起來,眉目在明亮的月色下楚楚分明,與某個高居九重深殿之間的模糊剪影相重合,繁子睜大眼睛,以袖掩口,再也控製不住聲線的震顫:“你……你莫非是……”
不待她說完,他就以他的衣袖與她的衣袖相重合,阻止了她將那神聖的稱呼宣之於口,他以幾乎是擁她入懷的姿態,在她耳畔含笑低語:“那麼,不知漂泊雲間的子規鳥,可否將蹤跡告與世人,為我在人間駐留片刻呢?”
他覺察到微風間的一線芬芳,不知是夏末開至將殘的橘花香氣,還是她鬢角沾染的馥鬱露水。他聽見她細弱宛如啼哭的聲線,臣女是三條大納言之女藤原繁子,衝撞陛下,請陛下恕罪。他不喜歡這般生硬的話語,動作滯了一瞬,隨後手指觸及她層層衣物之下纖瘦卻倔強的脊背:“原來是繁子呀,朕聽說過你,今日得見,果然不負清少納言再世之名。“
她滿心惶惑,體察到一絲難以名狀的綿密哀愁,這樣未曾有過的哀愁令她彷徨失據,目光顫動幾瞬,終於落下淚來,如同自暗夜蝶翼上滾落的露水。她不知這哀愁是為了對方還是為了自己,或是為了什麼不可預知不可抗爭的命運。她終於放任自己沉溺在這樣無邊無際的哀愁之中,慢慢伸手,以柔軟的衣袖覆蓋住對方的肩頭,用近乎嗚咽的語調又問了一遍:“陛下可有什麼憂心之事,是臣女可以慰藉的嗎?”
六月三十,繁茂的宮樹梢頭隱約帶來秋風訊息的時刻,天皇不曾事先知會任何朝臣與後妃,秘密經過近侍,以獨斷的姿態向三條大納言邸下了一道宣旨,封季時女藤原繁子為尚侍,賜後宮居所,自此侍奉於天皇。
所謂尚侍,名義上是上級的女官,實則已於後妃無異。原就門客不絕的大納言邸車馬喧囂倍於往日,時常有奉承之輩獻上動聽的祝賀之辭,大納言今生繁華如此,定有前生果報,令碌碌眾生,徒然豔羨耳。
唯一恍在夢中,悲喜莫辨的隻有季時本人。他此時獨自置身於重重華美繡簾之內,簾中鮮花著錦,簾外便是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