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封繁子為尚侍相去不過數日,初秋時節,另一道被視作出自天皇本人意誌的宣旨得以下達,內容正是因春日社之事缺席朝議三月之久的參議知家的複歸。雖然形式上依然來自左大臣兼經的上奏,然而聖意下達的速度之快,使人不禁猜疑,天皇才是最為迫切地期盼這位近臣重返朝堂之人,而迄今病弱失意的左大臣,不過是出自對天心的洞察,儘了一份身為人臣的無聲義務。而比起出席公卿會議,得以重見天日的知家,最先迎來的卻是來自天皇的私下召見,則更佐證了世人的猜測。
年歲相若的君臣久彆重逢,一時百感交集,特彆是知家,自接受春日敕使的委任,迄今不過數月,朝堂風波,人情變幻,竟已有遼東歸鶴,滄海桑田之感。君臣二人長談至日影西斜,知家方自內室出來。隨著身後天皇的居所遠去,他腳步漸漸加緊,此時他一心隻想立即去見自己的兄長季時。他有太多事情想要當麵質詢兄長,乃至稍稍想象一下二人會麵的場景,都不由得緊張得汗水濡濕掌心。
知家原本打算直接到三條邸,又轉念一想,近來兄長公務繁忙,不到天黑未必在家,或許更可能在他頻繁涉足的東宮禦所。他遂朝那邊走去,向禦所庭院外的侍女詢問:“請問季時大納言今日可在東宮殿下這裡?”
被他問話的侍女生得一副伶俐麵孔,大而圓的烏黑眼眸中盛滿笑意:“大人可是新近還朝的三條參議知家大人?”
另外幾個侍女也好奇地湊上前來,甚至有的站在稍遠的地方以袖掩口竊竊低語,知家被她們看得不好意思起來,笑著應聲:“正是在下。我有些急事想同兄長說,不知可否許我在此等候?”
另一名侍女搖頭:“大納言這幾日都沒有過來。”
開始那名侍女輕笑歎息:“大納言一去,譬如寶珠沉水,明月歸山,周遭風景一時黯淡,惹人好生寂寥。參議大人見了大納言不妨帶個話,東宮禦所上下不問男女,皆盼再睹大納言玉顏。”
幾名年輕侍女頓時笑作一團,知家自然知曉自家兄長的魅力,此時卻無心與她們玩笑,隻得無奈道:“那是我來得不巧,先行告辭。”
他轉身走開幾步,餘光卻瞥見幾個人影自東宮禦所出來,朝另一個方向走去。他們神態肅穆,腳步沉穩,特彆是為首之人,雖穿著與五六位的下級官人無異的衣袍,卻天然有一種與無名貴族迥異的挺拔氣質。知家不由好奇,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退回來問道:“恕我冒昧問一句,那幾位大人是什麼人呀?也是東宮的門客嗎?”
另一個生得溫婉清秀的侍女皺眉:“參議大人沒聽大納言說起過嗎?那是效命於昔日院廳的武士,為首的叫做平時茂,頗受東宮殿下的愛重,據說近來與大納言也交情匪淺,二人常常把酒言歡。”
那個喜歡談笑的伶俐侍女抿嘴輕笑:“那些都是參議大人還京以前的事啦,大人自然是不知曉的。”
“這樣啊。”知家望向他們走遠的背影,若有所思地點頭。季時在他心目中素來是性情開朗之人,兼以好尚繁華,放在公卿之中確實屬於作風張揚的,但若說如何勇武,到底也談不上,卻不知道他還與武士有這般交情。原本就為重重迷霧所包裹的兄長身影仿佛愈加渺遠不可捉摸,他重新頷首告辭,卻因為侍女的一句話再度停下腳步:“可不止把酒言歡啊,我聽說這平時茂心好女色,大納言還特意物色了一個女子送給他。”
此事大概屬於某種程度的秘聞,連在場的侍女中間都有幾人未曾聽聞,皆催促她快說。還有一人打趣道:“無論具備怎樣的武者之魂,竟也不能免風月之事,漢家有句話叫什麼,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
提起這一話茬的侍女故意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講下去。知家心下好奇,然而麵對一群女子的瑣碎閒談,他置身其間頗覺尷尬,一時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自躊躇,對方的下一句話卻仿佛驚雷當頭墜落,將他四肢百骸都震得麻木起來。他隻疑自己聽錯了,幾步近前,逼視過那名侍女,厲聲道:“你再說一遍!”
他的過激反應讓把幾人都嚇了一跳,被逼問的侍女麵色驚恐,卻隻得原樣複述適才的言辭:“我、我說,前日五條邸的秋陽門院感染疫病過世,女院邸中舊人零落無人安置,當中有一個格外美貌的侍女,據說曾是昔年宮宴進獻的舞女,季時大納言受朝廷委任處理女院的身後事宜,就把那侍女送與了平時茂……”
有冰涼的絕望自心口蔓延至全身,知家拚命攥拳,靠指甲嵌入掌心的疼痛才能勉強抑製住全身的震顫。侍女看著他頓時轉作煞白的臉色麵露擔憂,卻隻見知家低頭咬牙,轉身踉蹌飛奔而去。
自從聽說女院的過世,知家心下就一直惦念著秋雁的去向,隻是身在宇治時消息阻塞自不待言,即便是還京後寄身左大臣邸的時光,日日當著兼經與恬子的麵,他也不好意思公然打探秋雁的消息。
返回自邸,重歸朝堂的歲月並不遙遠,總是來得及的,他就這樣自欺欺人地想著。
而這一點點輕忽懈怠的人心弱點,終於在此際已至為殘忍的形式被揭露在眼前。若是在冷靜自省的心境下,他或許會覺得,比起季時,更當怨恨的是自己。然而此時此際,數月以來麵對兄長種種不可解的行徑,他拚命遮掩的一腔委屈怨憤經由這一絲流露的缺口,儘數噴湧而出,再無收束。三條邸這邊,恰逢季時少有的獨自在家的安逸時光,見到知家不由分說地衝撞進來,露出頗為詫異的神色。待聽完對方的一番控訴,季時稍稍皺眉,良久才反應過來,以近乎是厭棄鄙薄的目光注視著他,冷冷道:“方今於朝於家皆是多事之秋,久彆重逢之下,知家朝臣第一個來質問我的,卻是這點瑣碎無益的風月閒事嗎?”
知家被他氣的快要落淚:“你分明知道我們之間的事的,你為何要這麼做。”
季時仿佛當真試圖回憶了片刻,仍舊蹙眉道:“我哪裡記得那麼久遠的事,不過是順手做個人情而已。”語調中又帶了分嘲弄意味,“不意知家竟是這般長情之人,我隻道你在左大臣家樂不思蜀,卻原來還念念不忘外頭的野草閒花。”
他神情淡漠,卻並無矯飾之色,仿佛真的隻是無心之舉。然而正因為本無惡意,這樣輕率坦蕩的行徑才愈發令知家覺得可悲,他忍住攢心的刺痛,以泛紅的雙目緊緊盯著季時的眼睛,淒愴開口:“兄長大人究竟在做些什麼?你到底想要什麼?”
季時的語調卻未因他的控訴有一絲一毫的波動:“你看不透徹,就睜大眼睛仔細去看,若是想不明白,就回去閉門好好地想,而不是到我這裡莫名其妙地發泄一通。身為一朝之參議,如此行徑豈不惹人笑話,想來在春日社時,定然也是這般莽撞做派,才引出滔天的災禍。”
知家幾乎是哽咽著嘶吼出聲:“我不要你教訓我,我要你給我個解釋!你為什麼要介入寺社的領地紛爭,為什麼要拉攏平時茂,前日武士不從天子之命,導致朝廷不敵寺社屈辱言和,是不是也與你有關?”
他說至此有清亮的淚珠順著臉頰滾落,季時卻隻露出不勝煩擾的神色:“我今日累得很,朝中之事已自應對不暇,沒空聽你無理取鬨,你若無彆的要緊事就改日再會吧。“
知家但覺全身的氣力都被抽去大半,隻輕輕搖了搖頭,頹然笑道:“兄長大人,這些時日我一直反複告誡自己,兄長大人定然有自己的苦衷,萬萬不可心懷怨恨。事到如今,你果然一點兄弟情份都不顧念了嗎。”
他說完轉身,門外斜陽一片紅如血淚,他正欲踏入這樣淒迷的風景之中,卻聽身後季時問道:“你去哪裡?”
他站定腳步,卻沒有轉身:“我去找平時茂,把原本屬於我的要回來。”
繼而入耳的是季時的怒喝:“你給我回來!”他氣極反笑:“你平白無故發什麼瘋,如你這般行事,遲早招致家門危亡之運,倒不如早日同我撇清乾係,免使我來日受你的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