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時向來是風神灑落之人,鮮少有這般咬牙切齒的怒容。知家到底回了頭,淒然道:“兄長大人不必擔心這些,我定會先向平時茂道明,此是我一人之事,斷不會累及兄長大人的仕途。”
季時卻忽然脫口而出:“你去了不過徒惹禍端,她不在平時茂那裡。”
知家茫然抬頭,卻但見季時適才的怒色稍稍平靜下來,換作一種異常複雜的神情,包含憤恨,失望,猶疑,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悲憫。然而他接下來的言辭卻如驟然湧上的苦澀海水,將知家拖曳入無底的黑暗深淵之中,幾乎連呼吸都在作痛。而這一次季時隻放任他如來時一般倉皇踉蹌地離去,未再出言阻攔。待對方的身影淹沒在無邊的暗紅暮色之間,他亦仿佛瞬間剝離了大半的心力,麵色陰鬱地慢慢席地坐下,伸手去夠案上冰冷的酒杯。
向晚的濃厚雲翳吞噬了最後一線霞光,早秋的風吹落草葉上凝結的露水,散落在行人的單薄衣袖上,帶來蕭索的涼意,使人驚覺時序的悄然推移。平安京的右京一帶大半是貧賤庶民所居,比起珠簾繡幕的金殿玉台,蓬門窮巷總是更早地沾染秋色的哀愁。來自永恒天界的風聲,一入濁世,亦貴賤殊途,楚人之語,良非虛妄。蔓延數月的疫病近來已呈現出收斂的征兆,然而為出入台閣的公卿貴胄所遺忘的街巷之內,接近尾聲的淒慘光景卻依然足以令人觸目驚心。知家本不熟悉此地,一路輾轉找來,已近中宵。傍晚的陰雲不知幾時散去,中天的秋月清靈如水鏡高懸,照在被人聲驚動,匆匆走出的少女臉上。
那少女杏眼粉麵,稍顯淩亂的鬢發束在身後,即使稚弱單薄的身軀裹在粗劣的寬大衣物之中,依然可以想見年歲稍長定然是不遜色於朱門貴女的美人。她瀲灩美麗的眼睛裡卻隻布滿疲憊而驚惶的神色,顫聲道:“不知大人到此,所為何事?”
知家自今日從禦所出來,萬般倉皇之下,甚至來不及換去朝服,貴重的公卿姿態擱在這樣狹窄破敗的窮巷之內,不僅引起旁人的驚怖,更顯得異樣荒唐可笑。然而他卻無心慮及這些,眼前少女的麵容與他豔美而飄零的戀人如此毫無縫隙地重合,他心下一慟,不由分說往裡麵走去,引起少女無措的驚呼,站到他麵前試圖阻攔。他記起她確實提起過自己還有一個妹妹,焦急之下口不擇言道:“秋雁可是你的姐姐?”
少女怔了一下,搖頭:“我的姐姐不叫做秋雁。”
那是隻為戀人之間所共有的名號,直到這春夜露水一般短暫而無果的戀情迎來此日的終結,依然不為世人所知。他不知這是人世的悲涼還是人世的慰藉,而此際他無暇去思考這些命運的深刻課題,隻繞開少女徑自向內室走去,少女卻從身後死死拽住他的衣袖:“大人不能過去!”
幾個月前被季時順手贈予平時茂的秋雁,飄零孤弱的秋日花朵終於禁不住世間風霜的摧殘,於前幾日感染了餘威猶在的疫病,被放逐回故裡,在唯一的親人守望之下靜待死亡的來臨。世間的苦難終究不會有所報償,於他和她都是一樣。知家拚命掰開少女的手,掙紮著想要上前,卻因為昏暗內室之內,竹簾背後傳來的一線女子聲音瞬間停下了動作:“是……是知家大人嗎?”
粗陋單薄的竹簾僅能遮去說話人的樣子,而細弱的聲音毫無阻礙地在黯淡的四壁間飄蕩開來,如將斷的弦歌,因深沉的哀痛而反而呈現出難言的美麗。知家答道:“是我,我來接你走。”
他的聲音浸泡在濃鬱的淚水之中,扭曲變形得自己都聽不真切。簾後的人卻仿佛切實感知到他的心意,傳來的聲音分明細弱幾不可聞,卻無端帶著歡喜的震顫:“這是真的嗎?我是在夢中,還是已然身在極樂?”
知家搖搖頭:“都不是,我這就帶你回人間。”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秋雁的妹妹隻是泣道:“大人不能近前,會傳染的。”
他不以為意地笑笑,卻因竹簾背後的聲響再度停住腳步:“你不要過來。”
他困惑地眨眼,試圖穿透模糊的淚霧看清麵前昏暗的光景,卻隻是徒勞:“為什麼呀,你不想見我嗎?”
他仿佛因秋雁的話語受到莫大打擊一般,無異於初次尋訪心儀的女子卻遭遇冷淡回絕的少年,語無倫次地試圖分辯:“你是責怪我沒有早點來找你嗎?我錯了,都是我的錯,讓你受苦了,你原諒我。”
簾後原就纖弱的聲線更加顫動模糊起來,仿佛是說話人也落了淚:“大人,你今日過來,我開心尚來不及,何言怪罪。”她接著歎息起來,哀婉低回,如一朵花的覆滅,“可是,我生病了,不好看了,大人不要過來好不好。”
那是漢家李夫人的淒婉故事,在此情此景下狼藉的重演,這樣的淒惶末世,無論何等動人的傳說,幾經輪回,都隻能展現出這般倉促荒唐的姿態。他仿佛對命運翻覆下人力的微渺起了某種頓悟,有些地方注定杳不可及,無論是西方淨土所在的紫雲之外,還是近在眼前的一道單薄竹簾之後。他放棄了抗爭,慢慢頹然跪坐下來,聽簾後之人輕輕喚他:“知家大人。”
他應答:“我在。”
她問道:“你為我唱一首歌好不好?”
他恍惚間以為自己聽錯了,但聽秋雁再次開口,雖虛弱得幾乎僅有氣息傳來,卻分明帶著細微的笑意,那是對人間既無牽戀,也無憾恨之人,最後留下的絮語:“就唱那一曲……《秋塘雁》吧。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我還記得,知家大人還記得嗎?”
知家隻覺悲咽難言,卻聽女子細微的聲音慢慢渲染開來:“洛陽城裡秋風清,七夕橋上秋月明。”
那樣細弱欲絕的柔婉歌聲滲在每一寸空氣之中,將風聲都染上足以沁人肌骨的斷腸色彩,如依戀花枝而不去的瀕死蝴蝶。她的聲音慢慢低微渙散,如蝶翼飄墮於塵土,而知家唯一能夠加以挽留的方式,就是在她的歌聲徹底寂滅之前,拚命壓抑住深自肺腑的痛哭,接續著秋雁最後的曲調,將這支歌唱下去:“誰家愁人獨不寐,那堪鄰院搗衣聲。”
“暫借東窗明月影,起聽橫塘秋雁鳴。
好語秋塘雁,莫便南飛傷我情。”
一曲唱至末尾,已無人相與唱和,他終於以袖掩麵,放聲號泣起來。荒蕪右京的陋巷之內,沒有燈燭的一角暗室之間,尚且身著簪纓束帶的公卿獨自一人,任由朝衣狼藉委地,埋首痛哭。而這樣奇異的光景永不會為金殿瓊樓環繞下的繁華人世所知,甚至不會被咫尺之外,無聲流轉在這憂患人世的澄明秋月所知。
安久元年的歲暮。平安京的朱漆樓閣間第一次落下瑩白細雪之際,肆虐八個月之久的疫病終於走向尾聲。故京極院的陰影亦隨著年月的更迭漸漸淡去,清新的瑞雪仿佛足以洗去一年的濁穢,昭示著王朝嶄新歲月的到來。安久二年的初春,京中的人們開始冒著微雪前往郊外,尋找新鮮野菜與幼嫩鬆樹的時節,如知家所願,恬子順利產下一名女嬰,因生在梅花初綻的時節,乳名梅枝。
而比起世間片刻不曾停歇的消亡與新生,朝局的風吹草動更加吸引世人的目光。安久二年正月,退居自邸多日的左大臣兼經終於在天皇的屢次殷切催促下複歸。緊接著,每年牽動著京中貴族的敏感神經,引得幾家歡喜幾家哀愁的春季除目如期舉行。而這一次人事升沉中,在朝臣中引發軒然大波的,是自去年夏天起空缺至今的內大臣一職,授予了近來一直在朝中活躍有加的三條大納言藤原季時。憑季時過往展現出的能力與人脈,擔任大臣之職並無可非議之處。然而大納言以下,攝關與清華等家格的年長公卿尚有數人,在家世年資遠重於能力品性的公卿社會之中,這樣的晉升無疑屬於令人瞠目不已的破格。
然而無論如何,去年令世人悲泣愁歎,痛感末世已至的故院薨逝、中宮流產、強訴、疫病、數位公卿的失勢等一連串悲劇,隨著春色的降臨,一夕之間全部化作輕飄飄的往昔幻影。此時柔和的春光在晶瑩殘雪上流轉,所有的淚水都被深埋於去歲枯朽的泥土之下。一度險些滑入動蕩深淵的平安京,仿佛又迎來了一輪新的小康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