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久二年二月,櫻花如粉白雲霞交織之際,源雅成拋下宇治正盛的山櫻,回到闊彆一年的京城。往年進京後第一個登門拜會的秋陽門院如今已不在人世,此次他直接來到兼經所在的竹泉殿,準備同故人進行一番清風明月下的長談。
他暢通無阻地踏入友人的宅邸,卻見兼經正同另一個人自客室出來。那名公卿僅著直衣,顯然是與兼經頗為密切之人的私下訪問。他見了雅成,頷首施禮,笑道:“早聞宇治右大臣有歸京之計,將於今夜到訪左大臣邸,下官在此遷延不去,妨礙大人雅興,先行賠罪。下官這就告辭。”
雅成認出來者,笑著應道:“定清大納言此次升遷,實是可喜之事,始知攝關家七葉重光,榮華更逾往日。今夜突兀到訪,擾及兄弟清談,是我失禮才是。”
對方應承下這般賞譽,又故作歎息道:“簪纓衣紫,卻不及右大臣山水清華。右大臣玉樹之姿,今日拜見,頓使人生離俗之想,是下官之幸,乃知遷延不為無益。”
這公卿年紀三十上下,麵對雅成談笑自若,不卑不亢,頗具名家子弟的風度。隨著今春季時升任內大臣,順次補了大納言之位的藤原定清,乃是左大臣兼經的異母弟。二人長相並不甚相似,同兼經這種溫明靜秀的典型公卿風采不同,定清此時雖一派和煦笑意,卻仍掩不住眉眼間棱角分明的朗練銳氣。二人既非同母所出,年少彆居,兄弟之間並不算親近,鮮少有公務以外的私下往來,是以雅成在此處見到他起初隻覺得訝異。一直在旁微笑聽著二人言語往來的兼經開口:“我這般沉淪日久的蕭條庭院,今夜相繼送迎大納言與右大臣這般風流才俊,才使人生枯木逢春之感。”
幾人又言笑了一霎,定清告辭離去,兼經命下人整頓好坐席,麵向中庭,開始新一輪的會客。每逢雅成進京的夜晚,必然在此望著庭中池水的月色,閒談至天色將明,這已成為二人多年來交誼的一種無聲默契。然而大約是近日朝局的變幻之速如浮雲轉燭,種種人情機微的起伏對當事人而言又太過殘酷,任何人都難以獨善其身,即便是擁有高蹈避世之名的雅成。此時他落座後的第一句話也罕見地直指塵俗中事:“定清大納言此次的升遷,可是借了左大臣的蔭蔽?”
“昧於因果之人,自身尚不能保,何談蔭蔽他人。”即便已身任朝廷的極官,兼經依舊如往昔一般親自替雅成斟上一杯酒,低眉笑歎,“不過先前我病中不能理事,歲暮朝廷種種儀式繁多,他也幫了不少,自當略表酬謝。”原先的正三位中納言定清並未經過權大納言,而是直接補了季時的正位大納言,官位亦相應晉為從二位,雖是攝關子弟,也算某種程度上的越級。隻是世人一味關注季時令人瞠目的破格升遷,定清這邊倒未引起什麼風浪。兼經將酒遞給他時眼中隱有揶揄之色:“未料身在桃源的宇治右大臣,也會上心起這些京洛風塵裡的俗事。”
雅成對他的說辭不置可否,隻借著隱約的月色和燭火細細端詳了一番他的樣子,繼續閒話道:“左大臣今日氣色還好,如今身子可無大礙了?”
兼經形容雖猶顯清瘦憔悴,卻神采清明,不似前日疲弱消沉,他輕笑:“朝露之身,不至速殞於草野,猶能在這浮世羈留些時日,說來還要感謝右大臣相贈的異國奇藥。”
“那宋僧淨緣,說來可是個妙人,原本也通幾分醫術,若得左大臣賞識,下次我進京時,也可帶他一道過來登門為左大臣診療,順便一賞京城風光。”
兼經卻直視過他的雙眼,一字一頓道:“我朝先例,異人不得入京,若讓我發現右大臣有此行徑,定要將你二人一同檢舉。”
他忽然故作嚴肅,雅成怔了一瞬,沉默少頃,不由大笑起來:“好好好,是我的不是,我險些忘了左大臣是本朝第一拘泥故實的法度之人,一時興致所至,言語無狀,還望左大臣千萬見諒。”
兼經亦忍不住莞爾,經過同這故友間的輕微玩笑,周遭的春風都仿佛霎時柔和清爽起來,攜著暗夜花香吹入襟袖,使人從長日壓抑的神思中得到片刻的解脫。待雅成終於收住笑聲,兼經又道:“與右大臣談,使人忘憂。這些年來,稍稍知曉了幾分世味苦楚之後,我就愈發這麼覺得。”
他說這話時神色異樣認真,乃知並非酒杯之間的虛矯之辭。置身這萬事無常的浮世,與無常遠勝尋常人世的朝堂,青春風流,榮華意氣,消磨都隻在彈指之間,唯有偶爾涉足京城的右大臣,容止言談與昔年竟察覺不出分毫變化,仿佛宇治的山水當真可以隔絕人間的滄桑。如同永遠澄清的深山明月,隻偶然投射來皎潔的幻影,引世人徒然歆羨,卻永不可企及。
雅成覺察到他感慨的深切之處,神情亦轉為沉靜,他素來不喜迂回修飾,此時的言辭也直白近乎冷酷:“卻不知左大臣的煩憂,指的是何物呢?”
兼經隻無奈笑道:“我這等愚淺之人,心下作何思慮,□□如右大臣,當已一眼洞穿。”
與去年中宮的流產、朝事的不利與自身的病痛等等一係列顯而易見的磨難相比,自新年重返朝堂以來,表麵看來無恙複歸的左大臣,置身的卻是更加複雜的境遇。這些苦楚是如此幽微難言,唯有當事人冷暖自知。隨著天皇對尚侍繁子不加掩飾的鐘愛,以及季時風光無限的升遷,朝臣之間原本圍繞天皇與東宮界限分明的對立,驟然變得曖昧不明起來,而在聖心的偏移之下,左大臣家的立場迅速走向邊緣化。然而在兼經眼中,多年來鼎立扶持的天子內心所想是如此曆曆分明。痛感於去年的強訴之時東宮與季時的強大影響力,不甘王權掃地的天子開始主動拉攏季時一家,通過明確的示好,消解其扶植東宮的堅實立場。這樣的做法合情合理,甚至令人為年輕天子的高明手段加以讚歎。於是對兼經而言,輔佐天子與振興家門這兩項多年來傾注心血的事業走向不可彌合的矛盾,而對其中因果的深切洞察,甚至不容許他有絲毫的怨望。轉而提攜定清這樣的家門中人,大約也不過是一點聊勝於無的下策。
然而置身如此境遇者豈止他一人,世人眼中占儘榮華的季時,大約同樣因偏離預計的時局,抱有不為人知的煩憂。衣冠相接的九重宮闕不過是華美的修羅之地,一經踏入,再無旋返的餘地,隻能在這樣無休止的傾軋之中將無多的精神消磨殆儘。而唯一逍遙於這濁世之外,對世間紛繁棋局冷眼旁觀的雅成,大約對於朝臣胸中百種思慮一覽無餘,甚至會暗自嘲笑他們的愚陋與肮臟。正因他看的如此透徹,此時才會這般直截地發問,對這位故人的脾性兼經再清楚不過。果然,雅成並沒有反駁,亦不再追問,隻淡淡道:“左大臣於朝於家一片深心,令人感佩,隻是人事凶險,萬事還當以惜身為上,莫半生辛苦,左右不過為人作嫁。”
兼經安靜聽罷,凝視過他:“原來右大臣是這樣看我的。”
他眉眼間有掩飾不去的失望之色。柔軟春風再度凝重起來,如冰冷艱澀的流冰。雅成此際的笑容無異於露骨的嘲弄:“我一介無用於世間的閒散之人,怎麼看待朝中第一人的左大臣,有什麼要緊。”
他說完忽然起身,麵向廊下春風卷起的落花:“我回去了。
此時夜色尚淺,兼經並未起身,也未回頭看他,隻獨自麵對著半空的酒杯,徐徐開口:“右大臣是覺同我這等無趣之人,竟已無話可說了嗎?”
雅成居高臨下的看他一眼,笑道:“左大臣哪裡的話,今日入京路上遇到些風浪,船隻阻滯了許久,我也累了。左大臣也是久病初愈之身,不必為我這等閒客勞煩精力才是。”
他不再停留,緩步下階,踏著落花而去。這樣春月落花庭院,輕衣緩帶的公卿信步走去,合該是至美的景致。他聽見身後兼經忽然開口,說起一樁不相乾的事來:“三月三日,我欲在此處籌辦上巳曲水之宴,請主上攜中宮行幸,到時還盼右大臣垂顧。”
上巳的曲水宴原是仿照漢家的典故,在本朝雖綿延日久,卻並非恒例,近年逐漸呈現出荒廢的趨勢,僅僅化作詩文歌謠的題材。兼經並非臨時起意,自正月起已命人對自邸的亭台池苑進行種種修繕擴建工作,準備籌措起足以令天子賞悅,群臣歎嗟的壯美儀式。這樣的風雅行事除卻振興朝廷故實,更有宣示家門威望之意自不待言,雅成亦心下了然,隻頷首笑道:“蒙左大臣相邀,親預此等盛事,何幸如之。”
他言罷頭也不回地離去,剩背後春月寂寂,照閒庭落花。
出了左大臣邸,雅成卻並沒有立即返回京中的宿所,而是攜了兩三近侍,踏著月光,在平安京的縱橫巷陌之間信馬穿行了片刻。他兼任左近衛大將,也算是名目上的武官,這般乘馬的姿態並不鮮見,與平日悠遊文酒的樣子相比,愈添了幾分清貴凜然之氣。偶有夜出巡行的檢非違使,見了他亦各自謙恭行禮,麵上是掩飾不去的豔羨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