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庭 衣冠相接的九重宮闕不過是華美的……(2 / 2)

今夕草 江蘺子 6507 字 11個月前

他漫無目的地徘徊至三更前後,街上已漸漸聽不到人聲,方調轉馬蹄,朝北邊的大內而去。他於宮門前下馬,與守衛的兩名武士含笑閒談了幾句,留隨從在外等候,獨自一人進了宮門。而他此行的目的地,正是位於皇宮東北角的昭陽舍,因遍植梨樹而以梨壺之名著稱的東宮禦所。

夜來的春風將滿樹梨花吹落了大半,與適才兼經邸裡的淡粉墮櫻不同,月光下委地的梨花如同點點凝結的霜雪,呈現出光澤銳利的冷白。在這樣皎白清冷,不染人間色彩的狹窄世界中,看似距皇位一步之遙卻實則懸隔如天塹,在王權的風波棋局間焦躁不已不知如何落子的寂寞東宮,與身為化身怨靈的前朝廢太子之子,整日棲遊山水高蹈世外,卻天生對皇室紛爭的刻骨悲劇擁有痛切體察的宇治大臣,走向永不為外麵的世人所知的秘密會合。

對好尚繁華,於人情往來樂此不疲的朝臣而言,這個春日無疑擁有令人眼花繚亂的熱鬨局麵。除了年來廢弛已久,即將在左大臣精心籌措下複興的盛大曲水之宴,先於這場令人翹首企盼的風雅行事僅僅三日,亦即二月的末尾一日,新任內大臣的季時即將在自邸舉行華美的任大臣大饗之宴,盛情邀請諸位朝臣出席。

初次升任大臣者,在自邸設宴款待朝臣,已成為曆代一種慣例,甚至被視作任官大臣程序中所必備的一環。何況季時的此次升遷,超越了三條家父祖幾代以來的極官,對當事人意義重大,自當與安於順次晉升,大饗之宴也流於形式的攝關和清華家子弟不同。

然而除卻極少數心思愚淺,一味醉心於繁華盛事的朝臣,於大多數人深諳公卿社會往來之道者而言,這分彆出自占據朝中頂點的兩名大臣之手,接踵而來的兩場宴席,自然彆具一番深長意味。左府同新內府不和的流言由來已久,如今二人的較量自前廷延伸到後宮之中,而此次操辦宴席,也不過是包裝在風雅外表下的一場對決。立場鮮明者隻會出席其中一方,已成為朝臣間隱秘的共識。

大抵世間殘酷冰冷的對決,放在耽溺於豐美王朝的公卿社會裡,呈於表麵的就是這樣風雅平和,潤物無聲的圖景。左府的曲水宴事關複興朝廷典故,足以請動天子駕臨,這點自是內府所不及。然而憑季時大人的心性與威儀,豈會是甘於落於人後者,事態如何發展,實在令人期待——隨著二月慢慢靠近尾聲,持續占據好事朝臣之間談資的,就是這樣的話題。

在舉世為即將到來的盛大行事津津樂道之際,唯一在這駘蕩春色間顯得興致索然的,卻是於兩方大臣都緣故非淺的知家。這日他早早結束了公務回家,於光風和暖的午後,側臥在春窗前小憩。身後的恬子懷裡抱著梅枝,姿態放鬆地跪坐在地上。五歲的桂丸依偎在母親身邊,以好奇的目光打量年幼的妹妹,偶爾伸手逗弄,換得母親的一番輕聲嗬責。

若非知家看起來愁緒萬千的背影,這合該是一幅家門之內不可多得的溫馨景象。麵對這氛圍的破壞者,恬子皺皺眉頭,以袖掩口朝桂丸耳語道:“你去看看你父親是真的睡著了還是在裝睡,不願理睬我們母子。”

桂丸輕手輕腳地上前,從背後牽了牽知家的衣角。知家翻了個身,頗為不滿地掰開兒子的小手:“你今日功課做完了嗎,整日就知道在你母親身邊淘氣。”

桂丸睜大水光清亮的眼睛,稍顯委屈地控訴:“父親先前約好今春帶我到京外踏青賞花,如今春天快要過去一半了,父親是忘了這件事嗎?”

知家稍稍愣了一下,去年的春天因春日社之事不得一夕安寧,自然疏忽了對妻兒的陪伴,那時自己信口許諾了因多日不見父親蹤影而怏怏不滿的桂丸,來年春天帶他到野外郊遊,沒想到這孩子一直記到現在。他心下湧上一股隱約的愧疚情緒,接著忽然又想到什麼,一改適才惆悵疏離的神色,坐起身來伸手將桂丸攬到懷中,滿麵笑容道:“是父親不好,一時忘了,既然桂丸還記得,那父親這就補償給你。後天怎麼樣?我們到嵯峨去好不好?聽說那邊山櫻開的正好,鳥雀的啼叫也較京中更加動人。父親近來整日埋首公務,也覺得倦了,想和桂丸一起到天然野趣之間好好放鬆一下。”

桂丸頓時雀躍起來,卻見知家再度板起麵孔:“那你趕快去把最近落下的功課趕出來,春遊那天的課業也要提前完成,待我檢查過了,我們再出發。”

桂丸乾脆地應聲,當即起身,一路小跑出了門。知家露出放鬆欣慰的神情,剛待重新躺下,但見恬子將梅枝交給乳母,一臉不悅地上前,用幾乎是質問的口氣道:“大人到底在想什麼?”

她白瓷般光潔細膩的麵孔染上薄薄的慍怒之色,顯得異樣可愛,知家隻裝傻道:“我要帶桂丸出去玩呀,這不是你希望的嗎。”

恬子在他麵前端正坐下,鋪展開花朵一般的柔美衣袖,雙手握於膝前,一臉嚴肅:“後天是二月最末一日,也就是內大臣宴饗公卿的日子,大人是不準備出席嗎?”

“看似風光,實則處處拘束的公卿之宴,哪比妻兒在側來得安樂。”知家笑嘻嘻地繼續裝傻,卻見恬子怒容愈盛。莫名陷入這樣被妻子教訓的局麵,知家隻覺一頭霧水,“你生什麼氣呀。”

方今兩大臣相爭,知家若不肯出席兄長的任官宴席,則在世人眼中就是明確站到了左大臣一側。而恬子身為攝關家之女,若是稍稍勢利些的俗人,為之竊喜都不為過。然而身為兩個孩子的母親,卻猶自純淨如春窗少女的恬子,麵上展露的卻是明白不過的怒色:“內大臣與大人多少年的兄弟之情,如今大人才自立門戶幾天,便忘恩至此,這般無情之名傳到外頭,我也跟著羞恥。”

知家被恬子正義凜然的樣子震懾了一下,終於不再企圖蒙混過關,坐正身子,眉眼寂寥地自嘲:“如今我卻是不知當如何麵對這兄弟之情了。何況在那樣的場合,同外人一樣虛辭奉承一番也覺無趣。再說,內大臣也未必還想見到我。”

他繼續歎息:“說實話,過幾日左大臣的曲水之宴,我也不想去。你看,雙方都不去,就相當於雙方都去了。整日朝堂上的暗流湧動還不夠傷心勞神,還要把無休止的紛爭延續到朝堂之外嗎。想來俗世種種人事浮沉,都不過白白辜負了這世間花月,倒不如趁著尚能偷幾分閒的歲月,去看看山中櫻花,聽啼鳥流泉,或者像這樣與妻兒閒坐片刻,才覺得此生不算虛度……”

他正自沉溺於感慨,卻見恬子恨鐵不成鋼地咬牙:“大人你什麼時候才能成熟一點。”

知家瞪大眼睛看她,恬子的神情沉靜下來,輕輕道:“這個世界上,辛苦的並不是大人一人。”

她平淡輕柔的語氣足以消解空氣中的所有焦躁,知家但覺適才的自怨自憐都仿佛喪失了意義,此刻隻心無雜念地平靜聆聽她的絮語:“我是女兒之身,又年少與大人為夫婦,家中的事情從小都不需我操心,是以雖生在攝關之家,卻不諳世事。可即便如此,父兄的辛苦,我自小就看在眼中,心裡隻覺得敬重,即使在旁人看來是無益甚至庸俗的辛苦。大人近來嘗了頗多苦楚,心下委屈,何況大人是心思纖細純淨之人,對苦難的體察未免較旁人敏感深切些。大人這樣的心性是好事,也是……”她說至此竟略微羞澀起來,頓了一下,“也是我喜歡大人的地方。”然而下一刻她重新抬頭與知家對視,目光清澄寧靜,純潔得近於慈悲,“大人,可是我們不應當隻執著自身的苦難,還應該能夠體察彆人的。”

知家心下震顫一瞬,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恬子終於說出一番肺腑之言,長舒一口氣,忽然站了起來,“我這就去和桂丸說,後天不行,三月三日前都不行。內大臣和左大臣家的宴會,大人都要去。”

知家驚愕之下隻得苦笑:“夫人如此氣勢,令為夫甘拜下風。”

恬子剛待出門,忽然站定回頭,白淨的小臉再次因怒容顯得異樣活色生香:“我又想起一樁令人生氣的事。”

知家連忙作出聽憑數落的神色,卻見恬子一雙烏黑澄淨的眼眸中溢出委屈的神色:“大人與桂丸約定春遊,居然沒有說帶我一起。我可是懷著梅枝時都能乘車到宇治迎接大人的人,大人如今卻嫌棄我一介女子礙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