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 縱不見消融,豈能複作櫻花看。……(1 / 2)

今夕草 江蘺子 6909 字 11個月前

京中的櫻花開至極盛而將落的時節,新任內大臣藤原季時的任官大饗在三條邸如期舉行。不負世人的期許,坐席、肴饌、絲竹、花木的陳設皆精美有加,賓客衣冠相接,望之若瑤池煙霞。主人季時身著冠帶,姿容豐美,頗具威儀。而他擅長言笑的性情卻一如往日,與賓客飲酒言談之間妙語疊出,引滿座捧腹。他本就開朗,又有才學,趁著酒興偶爾朗詠幾句和漢詩文,風度亦足令旁人嗟歎。知家到底還是不曾錯過兄長這榮華至極的時刻,卻也不曾刻意前往作什麼兄弟間的親昵之語,隻是安靜地坐在公卿之席的末位,隔著滿堂賓客與春風翻動的落花,看遙遠距離之外兄長的堂堂風采。

他不覺恍惚,眼前曆曆庭院台榭,不過幾年之前,尚是自己朝夕起居之地,如今每一株草木都已與自己不再親近。固然有季時對宅邸重新進行整頓修繕的原因,然而時光的研磨卻足以超越一切人間的工匠,輕易將往昔的回憶抹去色彩,化作春朝霧氣一般縹緲透明的事物。遠處談笑自若的兄長已成為自己難以觸及又無心去追趕的存在,這當然不僅僅來自於官位的懸隔,人情的變幻卻比官位的懸隔更加殘忍。他此次同季時全部的對話不過是與一名同僚的參議一道,向內大臣敬上祝頌的言辭與酒杯,甚至不曾有一句多餘的私語。此時那祝頌的話語也逐漸化作並不堅實的記憶,隨著他在席間沉吟之際麵前變換的一幅幅畫麵而褪去色彩。

他在這樣喧囂的繁華之內感受到如此刻骨的孤獨,然而變幻紛呈的繁華光景卻不會因他的孤獨而停滯。在知家兀自出神之際,宴席已逐漸進行至尾聲,賓客亦各自呈現出饜足之色。眾人預備道謝告辭之際,卻見主人一個眼色示意,有裝束美麗動作利落的侍女上前布置好場地,適才暫時離場的樂工再次執簫笛琵琶排成兩列,始知還有最後一個獻舞的環節。

內大臣精心安排在結尾的表演定有過人之處,眾賓客的興致再次被點燃,各自延頸以待,知家亦不覺好奇地張望過去。待侍女退下,樂聲方起,兩名舞者各自從左右上場,未報名姓,直接舉袖回身,跳的是一曲《蘭陵王》。二人動作皆輕盈嫻熟,如飛花點水,靈雀穿雲。然而令賓客嗟歎不已的,卻是兩名舞者的容貌。

二人皆是十四五歲的清秀少年,鬢間分彆簪著櫻花與棠棣的花枝,身披明豔的紅衣,如兩朵彤雲穿梭交疊。左邊簪櫻花的少年膚色瑩白,眉目如點漆,麵向嘖嘖讚歎的賓客時偶爾不好意思地低眉,亦使人倍覺愛憐。仔細看來,正是季時素來愛重的長子,今春獲正五位的殿上侍從良時。右邊簪棠棣的少年一時不辨身份,但覺明眸粉麵,光彩照人。少年翻飛的舞袖震落鬢邊的花朵,自他的眼角飄落下去,一時風流嫵媚之至,教人挪不開眼。

唯一不為賓客的驚歎所擾的隻有舞者本人,特彆是那不知名姓的右方少年,舞步開闔自若,同樂曲渾然一體,仿佛自是棲居在管弦之間的精靈。諸多賓客一麵看的出神,也有人竊竊私語試圖猜出這精靈的身份。知家亦凝神看去,少年的容顏剛剛與記憶中某個形象重合,卻聽居於下座的一名春宮大夫驚呼一聲,顫抖著嗓音先於他報出了答案:“是……是尚侍嗎?”

舉座一時嘩然,知家亦覺心下一驚。那容顏明麗的右方舞者,哪裡是什麼不知名的少年,分明是季時的掌上明珠,如今聖眷正隆的尚侍繁子!

在喧囂間依舊鎮靜自若的,除卻場下無言的樂工,隻有季時,良時,以及繁子本人。原本就對今日的華美宴席極口稱讚的一眾朝臣,此時麵上露出的是徹徹底底的歎服神色。原來如此,對今日的盛宴精心籌辦已久,誓要與左大臣家的曲水宴一競高下的內大臣季時,自知無法同對方一樣請天皇中宮以下的諸宗室駕臨,在賓客的級彆上先落了下風,遂構思出這樣彆出心裁的奇策嗎。而天皇竟能破格準允此事,對尚侍的鐘愛亦遠非尋常。事已至此,無論左大臣家再如何複刻漢家的風雅盛事,亦足稱勝負已分。

知家同樣壓抑不住胸中激蕩的感慨,縱使他亦不知這感慨悲喜幾何。果然這才是季時該有的手腕,這才是他不拘先例,不掩雄心,卻因行事優美而遊刃有餘,而從不失風度的兄長該有的本事。此時一曲終了,繁子與良時向賓客端正施禮,少年少女的瑩潤麵孔染上淡淡的緋紅,在鮮紅舞衣的映襯下愈發光彩動人,如自九天之上翩翩而降的仙人童子。麵對久久沉浸在驚豔中不能回神的賓客,主人季時遲來的解說終於傳來,依舊是明朗輕快的語調:“不才一雙兒女,略獻薄技,博諸位貴客一笑。”

繁子凝眸微笑,接著轉身,在眾多侍女的簇擁之下離去,如同來時一般迅速無聲。身為受天皇鐘愛的女子,在宴席上當著眾人獻舞已是大膽不經的舉動,此時立即退去理所當然,然而在看客眼中卻不啻來去無蹤的仙子回歸天界,徒惹世人悵惘低回,疑心適才不過是一場幻夢。良時則換了一件外衣,留在父親身邊同賓客飲下最後一盞春酒。

這場盛大的宴席在高潮中走向終結時已是日暮,夕陽將庭中的粉白落花鍍上流金的色彩。至賓客大半散去,僅剩季時同幾個朝中至為親近的同僚進行私下的問候,門外忽然傳來淩亂嘈雜的聲響。前來通報的家童畏懼在此時掃了主人的興致,猶豫著不敢上前,良久才小心翼翼地開口,向主人與最後的賓客知會外麵陷入騷動的事由,為這場春風盛宴畫上倉促的句點。

安久二月末,與內大臣的任官大饗同時,位於平安京以北的上賀茂神社忽然失火,將樓門與中門一並席卷,造成數名神官與庶民的死傷。幸而大火並未殃及本殿,入夜後已被撲滅。然而兩賀茂社之一的上賀茂神社,作為京城屈指可數的古老神社,又是每年奉朝廷之命由皇女前往祭祀的貴重神社,突如其來的火災依然被視作極其凶險的災異。麵臨來自神明的警告,天子公卿皆當謹言慎行,繼無恙舉辦的內大臣大饗之後,原定於三月三日的左大臣家曲水宴被迫延期,定於十餘日之後的三月十五。

然而即便沒有火災帶來的延期,隨著時日迫近,這場風雅行事亦漸漸為陰翳所籠罩,無論是對於參加者還是承辦者自身。年初病情剛見起色便勉強還朝的左大臣兼經,大約是太過勞累,一日歸來時著了乍暖還寒的晚風,當夜便發起燒來,不得不再度臥床靜養。而忽然多出的十來天時光不足以令左大臣纏綿不愈的病體走向康複,反而每況愈下,至三月十日前後已連起身都費力了。這日自清晨開始的連綿細雨至午後方停,天空猶自陰鬱,不見日光。自朝中歸來的新大納言定清不請自來到左大臣邸,探望病榻上的兄長。

兼經勸慰一直以擔憂的神色守在身旁的夫人和道衡離去,喚定清坐到近前,勉強起身,於昏暗病室之內展開一場獨屬於兄弟二人之間的談話。在定清一番殷切寒暄過後,話題不多時便轉到行將到來的曲水宴上,兼經注視著他的雙眼,輕聲道:“不知此次的儀式,可否勞煩新大納言代我主持?”

定清不由略微怔了一下,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兼經的目光是如此清澄平和,呈現出一種近乎虛無的寧靜,卻正因虛無,才足以無所遮掩地映照出麵前的一切。他們兄弟二人平素並不親近,私下鮮少往來,在他眼中,兄長不過是自幼受命運眷顧的攝關家嫡長子,年不過三十便位及人臣的榮華風流之輩,天生不必沾染世間一切淒涼或可鄙的埃塵,足以令旁輩豔羨乃至嫉恨。然而自上次來訪,他就暗自訝異於兄長這樣平靜而虛無的目光,那是一種置於哀愁以上的哀愁,或許可以視作某種對人事清醒洞察之下的失望,又因與生俱來的教養不曾輕易展露給世人分毫。他不知那是高位之人共有的寂寥,還是病弱之人共有的痛楚,或者是什麼彆的。剛剛升任大納言,即將迎來仕途的芳春歲月之人自然無法也無心去理解這些不屬於他的遙遠情緒,就本心而言,他此日來訪,原本就暗自期許著可以接過曲水宴主持的職務。能夠親自迎接天皇臨幸,於銳意仕途之人本就是寶貴的殊榮,若蒙主上賞悅,當場於自身或子侄下賜官位也並非什麼新鮮事。然而麵對兄長這樣平靜的目光與言辭,他忽然知曉大約兄長早已洞察他心下所想,這樣的認知令他無端羞愧起來,幾乎不能出言應承。

兼經看他不答,又說了一遍:“此事倉促,令新大納言為難。然而以我如今支離病體,縱使勉強出麵,亦難免失敬於陛下。且此是我攝關家的儀式,不容假手於他人,隻得請新大納言代勞了。至於有關曲水之宴的流程與和漢掌故,我先前粗略抄撰過一份,一會讓道衡取來交給新大納言。”

定清至此隻得深深低頭,鄭重承諾:“兄長大人放心,下官定不辱使命。”

臨近儀式的人事更迭就此完成,定清起身告辭,濃雲籠罩的陰沉天空之下,左大臣邸再度恢複近乎空寂的寧靜。直至入夜,又有一名送信的使者登門。近日時常有朝臣送信來關切左大臣的病狀,大抵由道衡代為接收,此時他也以為不過是尋常的慰問之信,一時擱在一旁無暇細看,直到夜半就寢之前方想起來,放在燭火前細細讀來,稍稍起了訝異之色。他輕輕讀了一遍信箋的落款,不覺會意笑了起來:“三條參議知家……是那位知家大人啊。”

“如此便要在知家參議家中叨擾幾日,勞煩參議為我這副無用於世間的病骨費許多心思。”今日落花風緊,側近賀茂河水的宅院之內隱隱可聞波浪的聲音。西麵的室內,兼經半臥在榻上,一手扶著隱幾,向這宅院的主人頷首致謝。

“去年大人的收留之恩,下官一直記在心裡,不知幾時能報,卻不道近在眼前。”知家笑著走到近前坐下,“並非下官自誇,此處雖不比大人府邸池台壯麗,然而大人小住之下,定能體味到一番幽雅彆趣。譬如金華殿上之人,偶爾涉足竹屋柴門,未必不覺心曠神怡,一掃病痛與煩憂。”

兼經雖將儀式之事儘數委任於定清,事先精心修繕的花木泉石卻無法移動,特彆是為曲水之宴特意開辟的壯美水池。然而兼經如今作為閉門臥病之人,置身天皇行幸的府邸之內,於天子既屬不敬,且儀式前後賓客喧囂往來,於病人亦斷非適宜靜養的清淨之所。人選的更迭既已成定局,左大臣不得不離開傾注心血一手打造的風雅之地,暫時退居彆處。而知家在聽聞此事之後,第一時間發出信函,誠摯邀請兼經到自家府邸上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