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 縱不見消融,豈能複作櫻花看。……(2 / 2)

今夕草 江蘺子 6909 字 11個月前

堂堂攝關家自有無數閒置宅院,豈會淪落到借宿一介參議的宅邸。是以道衡收到此信時乍覺愕然,聯想起知家此前的為人舉止不由失笑,幾乎是半開玩笑地拿給父親去看。至於他在父親欣然應允時的新一輪驚愕,則是後話了。

雖是主動邀約,大約顧忌對方的尊崇的官位與虛弱的身體,作為主人的知家始終保持了克製的距離,此前僅帶著恬子來與兼經閒話過一次,自己坐在一旁安靜聽他們兄妹之間久彆的絮語,平時更斷不允許孩子們到此吵嚷。至於短暫的借宿是否有其他深意,則唯有當事人知曉。這日結束了一輪禮節性的言辭,兼經忽然問道:“聽說今日朝會的議題,是圍繞上賀茂神社的失火一事,諸位朝臣可有什麼見解?”

知家搖頭:“如今雖有盜賊刻意縱火的傳言,然而犯人蹤跡已經杳不可求,如今由朝廷向各地國司征收資用,及早重建焚毀的神社建築,才是要緊之事,列席公卿大抵都持如此意見。”

兼經若有所思地頷首:“這樣啊。”

二人一時陷入沉默,知家隻道他身體不適,無力言語,遂上前扶過對方支撐著隱幾的手臂:“大人躺下說話吧,不必當我作外人。”

兼經未再堅持,隻自嘲道:“如此頹唐姿態,惹參議見笑了。”他沉吟了片刻,接著出口的言辭卻凝煉清冽,使人頓悟麵前這樣不堪起坐的病人,依然是浸淫朝廷多年,早已洞徹世情機微的攝關家長者,隻言片語就足以攪動世上風雲的左大臣,“然而既有此荒誕不經的傳言,若就此放任不予追究,豈非損及天家顏麵,近年來京中武備廢弛,群盜頻出,或許恰可借此時機,加以整頓。”

知家聞言端正起坐姿,神情肅然道:“請大人賜教。”

至此,這一段借宿時光的真實意義才初現端倪。這正是礙於貴重家門的矜持,無法隨時與真心輔佐的天子推心置腹地展開交流,又因遲遲不愈的疾病,不能立身朝堂親自掌控朝議動向的左大臣,與自幼相隨天皇左右,幾乎與年輕天子擁有無話不談的手足之情,卻困於官位的低微和種種微妙的兩難處境,遲遲無法擺脫自家兄長的陰影在朝堂自立的新晉公卿之間,今後獨特而漫長的合作的開篇。這樣的合作終將以何種形式左右所有相關者命運,此時自然尚不為當事人所知。知家隻是異常認真地聽兼經輕輕開口:“自故京極院辭世以來,世間諸多動蕩,並非天子失德,乃是武者亂政所致,此言或似危言聳聽,然若放任不理,終有追悔莫及之日,去年平氏武士公然抗拒陛下的出征詔令便是其例。追其根源,乃是故院為鞏固院政,廣納勇武之士,從屬院廳,而今故院既已不在,院廳荒廢,世上已然掀起尚武之風卻豈會就此消歇,恐會被彆有用心之人借機征用,彼此勾結之下,成世間禍亂之始。”

隨著那日平時茂自東宮禦所離去的身影重新浮現在眼前,知家但覺一度竭力掩埋的沉痛記憶再次曆曆鮮明地複蘇,他點頭,眉目間是此前少有的深沉近乎冷峻的神色:“大人思慮深遠,令下官感佩。大人的意思,是順勢利用傳言,將此次賀茂神社失火之事解釋成人禍,歸因於京中武備的懈怠,下命徹查,借機重整京中武士的編製,使故院身後各自去就,成為朝廷憂患的武士重新歸入陛下的統領嗎?”

兼經眉宇間流露出讚許的神情,良久又道:“陛下親政以來,諸多事項看似順暢推行,細究之下,實則大半是有悖於聖心的妥協之策。此次賀茂社一事,同去年春日社之事同樣,一經朝議裁決,則眾公卿大多隻顧自家全身遠禍,一味優柔折中,陛下心中定有許多難言苦楚。若由知家參議將適才所言上奏,可謂深合聖心,於朝於家皆有裨益。再者,今時不同往日,當不至於使知家參議再受進退兩難之苦。”

知家靜靜聽完,鄭重點頭:“下官明白。”

二人圍繞政事的言辭僅止於此,卻已足夠形成無聲的默契。兼經最後一句話隱晦至極,知家卻並沒有出言追問。所謂往日,當指是去年春日社之事,那時看重知家忠誠履職的秉性,指名為敕使加以派遣的正是兼經。彼時麵對東宮與季時合謀之下的意外之舉,不諳世事的年輕敕使經受了如何進退失據的煎熬,兼經想必悉知於心,甚至予以默許和放任,此言可視作一種遲來的承認。所謂今時,自是在昔日一味偏袒東宮的內大臣季時,如今隨著繁子的獲寵,重新安分於天皇治世的今日,斬斷武士與東宮之間的私人交誼,已不再構成同季時的對立。而關於這樣的曲折緣由,這已是身為中宮父親的左大臣,所能給予的最大限度的暗示。

麵對始終保持著一副凝重麵孔的知家,兼經不知緣何忽然覺得憐惜,命運車輪的傾軋終究不會漏過任何人,即便是這樣任情任性的少年。他無端輕聲感慨起來:“知家參議,這兩年真是長大了呀。”

猶自沉浸在沉重話題中的知家怔了一下,不好意思地低頭微笑起來:“都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怎麼好還不長大呢。”

他並未將這感慨往感傷的方向解讀,兼經亦笑了起來,目光慢慢轉向庭院的方向:“可否煩你將簾子卷起來,讓我看一眼這晚春的光景。”

知家依言起身,卷簾的瞬間有溶溶天光傾瀉而入,照亮一室黯淡景致。風聲不止幾時止歇,為密密飛旋的櫻花染成粉白色的庭院春風已不見痕跡,唯餘一庭寂靜落花,如未化的斑駁玉雪。知家慢慢吟誦起一支古歌的上句:“今日若不來,明朝應同白雪散。”

那是古老物語中的名歌,勸友人來與自己共賞櫻花最後的盛景,頗帶有幾分此花堪折直須折的行樂氣氛。而此際櫻花早已落去大半,他此吟並不算應景,在散如白雪的明日預言得以驗證的此刻,甚至無端平添了幾分頹喪哀婉的氣息。兼經卻並不以為意,笑著以輕緩的語調接著念完下句:“縱不見消融,豈能複作櫻花看。”

三月十五日,主人缺席的左大臣邸迎來前所未有的明麗光景。風花明媚的暮春時節,恰值微風拂袖的清爽天氣,花木掩抑,泉石錯落的壯麗府邸之內,有女官獻舞,儒生賦詩,與泛舟奏樂,行酒詠歌的公卿殿上人。倉促之下接手職務的新大納言定清,展現了令人讚歎不已的從容氣度與豐厚學養。凡有幸參與這場直至日暮時分的盛宴之人,無不感慨,如此風流賞會,何止無愧我朝往古聖代,便是漢家蘭亭賞會,金穀清遊,亦何以過之。

親往赴宴的天皇亦興致非常,日暮還駕之際,當場賜此次儀式的操辦者大納言定清禦衣一件,賞以莊園封地。此外將前後出力頗多的左近衛少將藤原道衡升為從四位,又遣使前去探望這府邸原本的主人左大臣兼經,殷切陳述期盼左府早日複歸的厚意,堪稱與臣下共憂樂的人主懿範。

而經此盛事,原本作為攝關家次子,長年埋沒在兄長的光芒背後的新大納言定清,驟然成為朝臣之間的全新焦點。自京極院前代的中禦門天皇銳意親政開始,攝關家的命運就逐漸收斂了往昔滿月無缺的榮光,漸漸淪為史冊上的一抹看似光鮮實則日益枯朽的點綴。幾年前在自家山莊安詳辭世的嵯峨入道關白,亦即兼經與定清的父親,正是因長年虛任關白而無實權,多年鬥爭無果之下起了厭世之心,才於盛年入道的。作為攝關家之長有這般善感而乏堅韌的心性,或許也可視作末世之下沒落名門獨有的光景。至於如今雖未獲攝關宣旨,畢竟以人臣極官的地位立足朝廷多年的左府兼經,人品才能雖均無可指摘之處,然而觀近年來消沉之狀,加以蒲柳之質,亦恐非福壽久長之人,其子嗣年稚,尚不堪大任。眼見烏衣門戶,七葉重光,零落即在眼前,卻不意忽然見新大納言定清,風神氣量,皆非凡庸公卿可及,始知攝關之門家聲不墜。不啻江河傾頹,泥沙並下之間,忽逢寶珠輝映,令人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