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兼經所料,經過知家的事先奏聞,天皇對借上賀茂神社之事重整武士編製一事表現了積極的意向,翌日公卿朝會的議題,即圍繞此事的具體落實而展開。知家身為末位的參議,率先發言,提議將平時茂為首的主要武士任為檢非違使,以徹查神社失火之事為開端,從此全麵接受朝廷調遣。功勳卓著者,可予以破格封賞。此外從納言以上大臣以下的現役公卿中擇一家世能力皆屬上乘者,任命為檢非違使彆當,以朝廷的立場加以統率。此言頗為妥當,眾人並無異議。至於擔任彆當的公卿人選,則未經過過多爭議,就擬定了先日的曲水宴上大放異彩的新大納言定清。
在太政大臣與攝關之位虛置,左府臥病,右府閒居的朝廷之內,公卿會議往往隨著如今實質上的百官之長內大臣季時的裁決而走向尾聲。今日的議題並不算沉重緊迫,季時始終保持了遊刃有餘的自若神態。不知是否是知家的錯覺,他甚至覺得,自今日朝會開始之初,特彆是自己率先陳述了一番最終奠定朝議走向的言辭之際,兄長就頻繁地朝這邊投來頗具複雜意味的目光,半似玩味半似揶揄,令他忍不住分神。
朝議結束,公卿各自退出,知家在宮門外即將登車離去之際,不由回頭望去。四月和暖天氣,淺碧天際下遊絲縈繞,密密芳樹之間偶有零散落花。這就是今年九重宮闕之間最後的春色,如此輕易作彆總是令人不舍。他正自無端感傷,卻聽身側有人走近,負手站定,以與他同樣的綿長目光遙望著晶瑩日光覆蓋的殿宇,熟悉的抑揚聲調緩緩念出唐人的詩句:“臨軒一盞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綠陰。”
原本悲惋頹喪的傷春之句,經他飽滿明朗的聲線悠然念出,即便是傷感也帶了幾分攝人的美麗。知家猶豫了一下,端正施禮,依舊以官職相稱:“不知內大臣找下官何事?”
季時似乎心情頗好,對他這般溫和疏離的態度不以為意,隻笑著感慨道:“送春多感,我亦不能免俗。知家參議今日可有閒暇,要不要隨我到家中一敘?”
自去年秋天一場狼藉的相逢之後,兄弟二人便再沒有過私下的會麵。此時知家隻是做出稍顯遺憾的神情:“內大臣厚意,下官感激。隻是這幾日左大臣在下官家中借宿,今夜即將返回自邸,道衡少將亦要前來接應。下官還要早些回去,最後儘些主人之誼。內大臣有什麼話,在這裡說與下官便是。”
季時的目光慢慢冰冷下來,笑意間亦浮現起若有似無的嘲諷意味:“早聞知家參議近來同左大臣一家過從甚密,不異於同氣連枝,儼然以攝關家家司自命,如今可見所言不虛。適才朝議上一番慷慨陳詞,怕也是背後受了高人指點吧?”
如今知家已經可以平靜地麵對這樣的揶揄,他笑了笑,到底還是換做兄弟之間的親近口吻,望向道旁一棵茂盛的槐樹低聲道:“兄長大人,此處車馬往來密集,你我到那邊的樹蔭下說話吧。”
清涼的樹影遮去晚春天氣的隱隱燥熱,繁密的枝葉間偶爾落下一兩聲鳥雀清啼。二人沉默良久,季時率先開口,感慨的分明是同那日兼經一模一樣的內容,卻因說話者的神情語調呈現出截然不同的含義:“才幾日不見,我這不成器的弟弟卻是長大了,如今竟也是能夠左右朝議的堂堂公卿了。”
知家露出稍顯意外的神情,笑了起來:“都忘記上次被兄長大人誇獎,是幾時的事了。”
“可惜良禽擇木而棲,你卻偏偏要在此時去攀附攝關家這欲枯的朽木,我攔都攔不住,這點頑愚心性,倒是絲毫未改。”有不知何處而來的春風卷起零散的落花,飄落下一片在他清淨華貴的衣袖上,季時慢條斯理地抬起袖子,拈下花瓣,在指尖摩挲幾輪,撚作碎片後鬆手,任其墜入塵泥,“還是說,你正是偏好這樣春色凋零的景致,甘願做那沒落的繁華門第裡的一隻梁燕,陪他一並沉淪。”
知家仰頭看著濃密枝葉,輕聲歎息:“是呀,良禽擇木而棲,可惜我不是兄長大人這般誌在萬裡的鴻鵠,我就是一隻甘心蓬蒿的燕雀,若再得一角屋梁以避奉風雨,攜妻雛同巢,已是此生至樂。何況,”他忽然換做輕鬆玩笑的語調,轉過目光看向季時,“當年不由分說,非要送我到左大臣家這烏衣門第之人,不正是兄長大人你嗎?”
季時皺皺眉,倒也不惱,隻輕聲哂笑:“我那是讓你去替家門掙得幾分榮華,不是叫你鐵了心去和外人盛衰與共,若早知你是這般不曉得變通的愚鈍之人,當年也不該動這等心思。去歲春日社之事,想必也是因這等愚直心性,才惹出那等大亂。”
那直接導致兄弟二人走向無可挽回的隔閡,並足以牽動當事人命運的事件,此時經他絲毫不見自省之色地輕飄飄脫口而出,知家隻覺心下酸楚冰涼,卻已懶於爭辯,隻無奈笑笑:“兄長大人身為日理萬機的內大臣,今日撥冗前來與我說話,就是為了這般嘲弄於我嗎。”
“正事倒也有一則,雖說不幾日就會為世人知悉,看了你適才那般慷慨陳詞的姿態,還是忍不住先來知會與你,至於你回去怎麼原樣彙報與左大臣,那位大人又作何反應,想來也令人覺得有趣。”季時露出一線促狹神情,卻因為豐潤明秀的容貌,即便這樣輕微的諷刺也維持了常人所不及的高雅格調,“以陛下之名下詔重整武士編製,任用一部分武士為檢非違使,從公卿中選任一人擔任彆當,確是良策,我亦沒有異議。至於由新大納言定清接過此職,自是攝關家重新在朝中立威的一次絕好機會。想來清高自命如左大臣兼經,大約也自去年之事吸取了教訓,不敢一味輕忽武者之事。隻是,能夠承擔統率武士職能的,除卻檢非違使所屬的衛門府,分明還有一處更加清顯之地,卻因過於顯貴反而被人所忽略,想起來了嗎,知家宰相中將?”
知家良久沒有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直到最後一刻悚然一驚。季時言下所指,分明是自己如今擔任中將的近衛府。近衛府設立之初本就是護翼朝廷的武官機構,隻是時代推移,風俗改易,原本作為武官部門的職能早已荒廢,自近衛大將、中將以下,職務範圍已成為純粹的儀式主持。特彆是近衛大將一職,因常常占據朝廷儀式的中心,且被特許擁有裝束肅整的隨從隊列,其華美威儀,往往成為公卿憧憬無比,競相爭取的對象。中將少將一類的次官,亦被視作攝關與清華家子弟在躋身公卿之前,最為光彩的晉升途徑。此時觀季時之意,卻是試圖恢複近衛府的武官職能,與以檢非違使彆當身份對武士加以統率的定清一競高下嗎!
適才朝議上季時含義微妙的眼光,與對彆當人選過於輕易的讚同,仿佛霎時間都得到了合理的詮釋。隻是季時本人並不擔任與近衛府有關的官職,而現任的近衛府長官源雅成無論從哪方麵看都絕非統領武士的適宜人選。然而這疑惑隨著季時接下來的言辭再度煙消雲散,他又一次意味深長地微笑起來:“知家中將,有多久不曾見到你的長官了?”
知家搖頭:“右大臣今春還京時見了一麵,此外除了例行的公務外就不曾會麵了。”
何況就算是例行的公務,那位大人又有幾次正經出席履行呢——生生咽下幾乎脫口而出的不敬之詞,知家但見季時故作歎息之狀地搖頭:“果然不行啊,長官疏懶,下屬便跟著偷閒,這般風氣也是時候改改了。”他終於不再賣關子,正色開口,“其實,我近日倒是上右大臣府上拜謁過一次。”
與以繁子入宮為機緣,由一心輔佐東宮上位轉為維持現狀,兩邊下注的季時相反,今春進京的雅成,卻驟然呈現出同東宮敦仁前所未有的親近姿態。作為與主上年紀相仿的皇太弟,自京極院故去以來,因日漸微妙的立場,向來少有公卿主動前往結交。而門庭冷落的東宮禦所最為矚目的座上賓客,除卻季時,便是敦仁的堂兄雅成。這位宇治大臣長年與東宮保持著雖不熱切卻也不曾斷絕的交誼,每逢節日往往互致問候,偶爾也會親來東宮禦所的詩歌管弦之會,對風雅之事指點一二。自然,這點私人交誼並非朝臣所關注的話題,那位性情不易捉摸的宇治大臣,大約隻是自憐身世,對寂寥的東宮抱有幾分較常人深切的同情之感,而與朝政無涉,畢竟那本就不是棲身俗世之間的人物。然而到了今日,這番圖景似乎正在發生微妙的變化。
“右大臣感歎大將公務繁重瑣碎,每每妨礙山水清遊,心性蕭散之人,多年下來已覺倦怠。至於我自寬和四年以來任興福寺彆當,迄今七八年,隨著朝事繁冗,愈發抽不出身來去料理那些遠在南都的寺社,右大臣說,宇治毗鄰奈良,他又是熟稔佛事之人,這點事宜若換做右大臣,當輕易如反掌。”
一語終了,知家頓覺眼前暮春時節萬千紅紫都失了顏色,他拚命壓抑住聲線的顫抖,接過季時未竟的話語,將這一場高級公卿之間不可思議的隱秘交易明白道出:“所以,是右大臣希望接手兄長大人的興福寺彆當一職,作為交換,將左大將讓與兄長大人嗎?!”
他看著季時予以默認的悠然神色,努力使混沌的神思冷靜下來。不,不對,他是說反了,興福寺彆當的改任不過是口實,大將的交替才是目的。季時希望起用近衛府掌管武士,從而與攝關家爭權,卻原來不是剛起的心思,而是已經事先運籌到這一地步了嗎。可是雅成又是幾時看破這些,並早早站到與季時一方的呢?
他沉浸在震驚中久久不能回神,甚至忘了向兄長致以祝賀。身兼內大臣與左大將的顯職,豈止父祖止於大納言的三條家不敢想望,分明已不遜色於攝關家的嫡子。季時卻對他的震愕之色不以為意,伸手輕叩了幾下他的肩頭:“所以,知家中將,往後你的長官就不是什麼逍遙山水的宇治大臣,而是我了,我自是不許你偷懶的。”他說完轉身欲走,忽然又笑起來,和煦神采下的言辭卻冷冽至極,“還有,同樣的話你去帶給那位左大臣家的貴公子,道衡少將,莫問他是什麼貴重身份,往後還要好好做事才是。”
他說著緩步離去,直走到碩大的清涼樹影之外,有明麗日光灑在他的身上。知家靜靜望著與自身處在明暗兩個世界的兄長的背影,忽然開口叫他:“兄長大人。”
季時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似乎懶得同他再費口舌:“怎麼了?”
知家眨眨眼,目光仍有困惑,卻已十分平靜:“我還有最後一件事想問兄長大人。”
見季時終於蹙眉回頭,知家輕聲開口,如同歎息:“我想知道,兄長大人做這些,是以什麼理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