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的模糊,季時一時不得要領,於是知家隻徑自解釋道:“確如兄長大人所言,我今日朝議的發言,大多是受了左大臣的指教。隻是左大臣說與我的,乃是痛感武士亂政,深恐招致禍端,妨礙天子治世,遂想出此防患未然之策。如今,兄長大人此舉,卻是為了什麼呢?”他仿佛不忍心將接下來的言辭明白出口,猶豫著走上前去,與兄長一並站在昭昭白日之下,低低道,“在朝臣,乃至陛下看來,兄長大人此舉本無必要,不過是……”他咬牙,下了良久決心一般,“不過是出於內大臣的私欲而已。”
季時看他的目光漸漸了然,他細不可聞地冷笑一聲,不知是鄙薄還是憐惜:“我還道左大臣究竟是憑什麼輕易收買了你,卻原來是靠一番天衣無縫的空談。須知世間所謂道理,大抵不過是上位者製定的法則,居其位者,自然能做出一副坦蕩自若的道德麵孔,襯得其餘汲汲進取之人皆是卑劣可鄙之徒。我隻道你近年看得多了,心性成熟幾分,卻不過是錯看了你。”
知家並未受他的言語刺激,甚至順勢點頭:“是呀,我不過是一介愚鈍之人,兄長大人自然不必在意我的看法。”他凝視著風日朗映下季時的麵孔,如同注視即將前往某個他所不知的世界的旅人,並試圖出言對這旅人做最後的挽留,“隻是,即便是虛假的風度和道理,為了仕途利益,兄長大人真的可以全都不在意嗎?”
大約他神情真摯懇切,季時亦不再回以刻薄言辭,隻重重歎息了一聲。久違的兄弟談話即將在這樣無話可說的尷尬局麵中走向終結,季時卻先一步主動結束了這樣狼藉的對白,笑容明朗地重新邀約道:“前日剛有人向我府上獻來一批初夏的清涼瓜果,知家參議要不要過來小坐片刻,一洗案牘之勞?”
知家報以微笑,卻慢慢回退一步,重新置身樹蔭之下。他端正施禮,一字一頓道:“謝內大臣相邀,隻是如下官適才所言,下官須於日暮時分趕回去,隻好辜負內大臣深心。下官就此彆過,內大臣慢走。”
他一直低著頭一動不動,過了許久才緩慢抬頭看風花宛轉的日色之下,季時遠去的背影,大約是日光太過灼烈,他無端覺得眼角酸澀,幾乎想要落淚。直到季時乘坐的牛車消失在道路儘頭,他才挪動僵硬的腳步,朝相反的方向登車離開。原來並非世間所有令人心痛的離彆都驚心動魄,也有這般靜謐無聲的訣彆。沿道的落花徐徐,也似溫潤明淨的天空悄然墜落的淚水。他回想起季時以閒雅的姿態吟詠的惜春詩句,此時置身昏暗的車廂之內,在心下用與之契合的淒傷語調字字念完。皺白離情高處切,膩紅愁態靜中深。眼隨片片沿流去,恨滿枝枝被雨淋。總得苔遮猶慰意,若教泥汙更傷心。臨軒一盞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綠陰。
前些時日令人目不暇接的儀式宴席告一段落,若說朝堂尚有永不停歇的暗潮起伏,後宮的玉台錦帳之內,則呈現出一派安閒無憂的暮春光景。天朗氣清,微風不起的午後,中宮禦所迎來一位客人,那人裝束簡素,卻不掩清麗風流之態,正是先前在內大臣大饗上豔驚四座的尚侍繁子。繁子僅僅帶了一名隨身的女童,身著棠棣色的外衣,走入簾幕之前,在長廊上眺望了一眼玉砌的庭院。飛香舍的階前有晚開的楚楚花朵,細小的粉白的花蕊間點點清露映照在日光之下,雖無喧囂奪人的豔美之態,卻異樣清秀宛轉,彆有一番不競紅紫的標格,使人想象這宮殿的主人風度。她走入殿中,禮數周全地行禮,待周遭的侍女退去之後,一個人款款近前,語調開朗親昵,隻如姐妹之間的春閨閒話:“汐子姐姐,許久不見。”
中宮汐子微笑著接待了這位佳客,今日天氣和暖,繁子走得急了些,此時額角發絲沾染了纖細的汗水,汐子不由輕聲責怪:“繁子如今也是身為尚侍的人了,怎麼言行還和以前一樣憨直,一點變化都沒有。”
繁子抿嘴一笑,分明是孩童撒嬌的口吻:“這才幾個月沒有見麵,我自然還是和以前一樣呀,姐姐希望我變成什麼樣子嘛。”
汐子亦不由莞爾。與眼前明媚如三月春桃的尚侍相比,這位同樣年少的中宮,卻已具備了與身份相襯的貴重品格。大約是早早覺悟了自己所背負的命運,不加抵抗地安然承接下這種命運的攝關家嫡女,過早地收斂了稚氣與熱忱的同時,相應地擁有了一種不受流轉的時光與浮沉的運勢所左右的永恒靜美。她白皙靜秀的麵孔掩映在厚重華美的簾幕之間,如同暗夜之間寒香浮動的皎白花朵。自從年少流產的悲劇過後,天心的日漸疏離已成事實,這種與生俱來的靜美反而化作一種異樣的堅韌,日益呈現為令人嗟歎的靜謐與崇高,使世人自心底對這寂寥的中宮無法產生一絲一毫的輕辱。
然而在占儘春風顏色而對浮世苦難一無所知的尚侍麵前,這樣矜貴的靜美依舊不可避免地染上幾分感傷的味道。尤其是自前日隨天皇行幸左大臣邸之後,原本借以蕩滌胸中煩憂的風雅曲水盛事,因父親的缺席,反而成為又一重苦悶的來源。心思通透的繁子自然能夠輕易窺探中宮平靜神色下不為人知的苦楚,此次來訪想來也是加以慰藉。父輩的紛繁鬥爭與幽微難測的帝王之心,在少女純淨如春水的友情麵前隻會顯得庸俗。繁子神秘一笑:“我先前為了父親的饗宴回家,在幼時的臥室裡發現了一樣好東西,瞞著父親悄悄帶了出來,想要拿給姐姐。”
不待汐子回應,她就緩緩張開半掩在柔美衣料下的雙手,但見少女粉白的掌心一樣玲瓏精巧的物事,在微暗的室內泛開淡淡的光彩,卻是一枚正反完好的貝殼,內麵用金箔點綴的油彩描畫出古老物語中的風雅畫麵。汐子怔了一下,柔順端正的眉目間流露出一線動容之色,輕聲感慨:“你竟還留著它呀。”
那大約已是十年前的事了。三條家的知家與攝關家的恬子,純潔無垢如一對玉琢人偶的少年少女在父兄主持下的光鮮婚禮,同樣也是兩朵不諳風霜的春閨花朵的相會。那時七歲的汐子已經隱約知曉人世聚散的感傷,而五歲的繁子早早展露出過人的伶俐風采。算來僅僅依靠一枚貝殼的因緣,人間的羈絆早在所有人有所察覺之前就已悄然注定,即使在時移世異的今日依然引人歎息。繁子卻並未沉溺在什麼懷舊愁緒之中,隻笑著解釋:“先前家中府邸翻新,一番搬運往來之下,不知讓哪個不曉事的下人摔碎了,我隻道一個都沒有了,卻就剩了這完好的一枚,前日回家偶然在舊物中翻檢出來,心下懷念,就想過來拿給姐姐。”
她將貝殼內麵朝上,圖畫的正麵向著汐子翻轉過來放在地上,分明是心無雜念的閨中遊戲口吻:“姐姐能不能分辨出,這畫中情景,是源氏的哪一卷?”
汐子遂順著她俯身,細細辨認了半晌:“是……《蝴蝶》嗎?”
退居須磨的淒楚已經是遙遠的往昔,登人臣之極而多有閒暇的源氏營造起極儘四季風物之美的六條院,飽受流離之苦的玉鬘已經歸來,花散裡、明石姬與末摘花等諸多女子各自安然棲身於源氏的蔭蔽之下,時值春深,紫姬的宅院舉辦起盛大的泛舟奏樂之遊,恰逢雅好秋日風情的中宮退居自邸,兩名高貴而深諳風雅的女子歌文往來,一競春秋之趣——在華美光景俯仰可拾的源氏物語之中,亦格外明麗祥和不見一絲陰翳的《蝴蝶》一卷。唯有這一枚貝殼安然留存於世,大約也可視作某種充滿祥瑞氣氛的象征。至此繁子迂回細膩的無聲關切,終於借由雙方深沉的教養與默契,得以完滿地傳達。現實與物語中的靜謐暮春光景在這一刻重合,置身九重宮闕的光鮮與陰影之間的少女心無芥蒂地相對微笑。這樣的吉光片羽杳不可求,外麵侍立的侍女亦不禁彼此相顧,如有歎息。
一番絮語過後,時近黃昏,繁子欲起身告辭,二人最後的言談為前來通報的女童所中斷。不待繁子離去,來訪者已走至門前,觀神態步伐似是中宮頗為親近之人。繁子好奇之下悄悄側目望去,來者冠帶齊整,麵目清朗,雖尚年少卻已頗具沉著之態,卻是在前日的曲水宴上剛剛獲升四位的少將道衡。汐子見他前來,頓時收起適才的閒適神情,連聲問道:“道衡昨日可是接了父親回府?父親身子好些了嗎?可有什麼話帶給我?”
兼經並非懈怠公務之人,若非實在病體難支,想必不會將精心籌備的儀式輕易委以他人,自那天在曲水宴沒有見到父親的身影,汐子就一直心頭掛念,雖數次遣使詢問,到底日夜難安。道衡向姐姐規矩行禮,笑著應道:“父親這幾日氣力已好了許多,大抵近日便可入宮覲見,還特意囑托中宮不必煩憂。”
他簡短的回複之後就此沉默不語,卻也並不退去,這般安靜佇立的姿態莫名添了幾分微妙的氣氛,素來敏於人事的繁子隻微微一笑,朝汐子頷首欠身:“今日無事登門,在中宮這裡遷延多時,繁子先行告退,改日再來找姐姐一敘。”
待她輕盈轉身,退出簾幕,如一隻蝴蝶隱沒於花陰,道衡方上前幾步,流露出姐弟會麵下的親近神色:“姐姐一人久居宮中,大抵多有幽愁難遣之處,父親未必不憐惜姐姐難處,隻是方今情勢往往不便親來過問。今日父親念及姐姐之事,亦多有歉疚之色,托我多來寬慰幾句,帶些新奇的物語畫冊與姐姐解憂。”
他解開懷中的錦緞包裹,遞上幾卷裝飾精麗的書冊,最上麵係著一紙信箋,汐子緩緩取來,見是兼經的筆跡,淡淡幾行慰問之辭附上一首和歌,為問失路雲中雁,何如夜鶴憶子心。她目光不覺濕潤起來,幾乎不能抬頭與道衡對視:“如此說來,卻是我這個女兒無用,身在中宮之位,卻不能為家門儘力,還要讓父親與道衡為我憂心。”
道衡一時無措,連忙勸慰:“姐姐千萬不要自責,若惹姐姐傷心,我今日可就不該來了。”
同他這般對話隻欲惹人落淚,汐子彆過身去,想要叫侍女過來奉上筆硯,道衡卻忽然輕輕做了個製止的動作,低聲道:“姐姐不忙回信,其實父親還有一言要我帶給姐姐。”
他目光堅毅清澄,適才的感慨之色儘數消去,待汐子恢複認真平靜的神情,方一字一句說下去:“近年我攝關家多有不順之處,恰逢近日公務多暇,父親希望獻燈於南都寺社,以示我一門之深心,祈春日大明神之誓願代代不墜,振藤原北家末葉之芳華。如今父親命人置備了燈籠百盞,自父親以下,我,定清叔父,還有與我家門因緣深厚者如知家參議夫婦等等,皆手書經文誓願,署名其上,待下個月獻與春日社,命神人與眾僧供養。祈福之餘,亦借機與南都寺社冰釋去歲春日祭之嫌,重修舊好。不知可否請姐姐以中宮名義,與家門眾人一道,獻上一隻燈籠與神明呢?”
汐子為這意外的言辭怔忡一霎,點頭:“這自是我應儘之責。”
她鄭重應承下來,卻依舊心存惶惑,久久不能回神。在她的印象裡,父親素來不甚在意神佛之事,或者說豈止汐子一人,左大臣重故實道理,而輕鬼神悠謬之言,在朝臣中亦是頗為特殊的存在,早已成為公卿間的共識。她不知是父親漸至中年不可避免地痛感人力的微薄,還是處境已然艱難至除卻仰仗神佛彆無他法,甚至是疾病侵蝕下的心緒柔弱昏亂所致,然而無論哪種她都無法將自己的質疑輕易出口,隻能在道衡目光所不及之處暗自神傷。道衡大約看出她欲言又止的神情,卻並沒有點破,隻微微一笑,再度施禮:“那便勞煩姐姐多費些筆墨,與父親的回信也不急於一時,我下次一並來取就是。如此,道衡先行告辭,姐姐好生歇息,切莫憂心。”
汐子隻是輕輕點頭:“好。”
她目送道衡離去,再次獨自滯留在繁華而昏暗的空間之中,將小巧白皙的麵孔無聲掩映在花影重疊的衣袖與豐潤流美的黑發之間,如纖弱的花朵,被遺忘在無邊夜霧籠罩下的暮春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