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大臣與右大臣之間私自達成約定,交換左近衛大將與興福寺彆當職務之事,雖尚未由朝堂下達正式的任命宣旨,卻經過知曉內情者的口耳相傳,儼然已成為朝中公開的秘密。安久二年五月的端午節過後,近衛府依照慣例舉行騎射儀式,一展武官風采。與往年不同的是,身著光鮮的鎧甲直垂,在馬場上威風往來的,除卻原本出仕於近衛府的兵士,還多了許多出身源平等武家的新晉武者。以弓馬之道為家業之人,與流於儀式之用的官人相比,不僅武藝遠為嫻熟,披甲顧盼之間,更添了幾分令人耳目一新的凜然生氣。這般新鮮的光景自然引得朝臣上下嗟歎不已,而略微通曉人事之人,隻消看一眼內大臣季時與武士往來應對的風流自得之意,與素來輕忽公事的右大臣雅成難得一見的謹嚴威重姿態,就會心下了然,這一場盛大儀式不過是近衛府的新舊長官聯手呈現的演出,宣示二者就武士與寺社治理方麵達成的隱秘默契。至於官職交替的任命幾時下達,顯然不過是今日明日之事。
而五月另外一樁事宜,亦即左大臣家的南都獻燈,亦吸引了頗多好事者的眼光,陸續有朝臣主動參與進來,為祈求藤原氏運勢久長獻上一盞燈籠。隻是與兩個月前不同,這一回相繼經左府與內府操持的儀式,已不再具有任何競爭的意味。同季時和雅成足以令朝家麵貌煥然一新的壯舉相比,兼經的獻燈不過是失意者充滿感傷情味的自我消遣,朝臣的興趣也大多出自無關大局的玩味或同情。甚至有刻薄者竊竊私語,左大臣此次示好寺院,或許是於前途失望,早早做起出家遁世的打算也未可知,何況憑其不堪風露的蒲柳之身,萬一哪日猝歸泉壤,羈留俗世之下,豈不成往生掛礙,自當未雨綢繆才是。
距南都獻燈還有十日左右的五月十五,一場由季時擔任上卿的公卿會議忽然召開。眾人皆知這不過是早已流傳開來的職務交替一事即將正式公諸於世,然而除卻少數消息靈通者,大多數列席公卿還是不由得露出驚愕之色。蓋因出席會議的麵孔之中,除卻自年初短暫還朝以來就再不曾於公事中露麵的左大臣兼經,還有公卿會議上絕對的稀客,宇治右大臣雅成。雅成雖隔一段時間便還京履行些身為大將推辭不得的近衛府公務,卻因厭棄朝會逼仄晦暗的微妙氛圍,幾乎從不曾在這種公開議事的場合現身,乃至於十數年來,朝堂上下幾乎默認隻要雅成在任一日,右大臣這樣的高官便隻能淪為無異於透明幻影的虛銜。
這般三大臣齊聚的朝會如王母仙桃之宴一般杳不可求,而此次朝會上種種出人意表的言語交鋒,直至很久之後還作為好事者的談資流傳。仿佛是對於某種使命的自覺,自去年以來知家已有記日記的習慣,今日一回家立即伏案奮筆疾書。恬子經由家臣的通報,雖對朝議的原委大致了然,看著知家這一副投入的姿態,依然忍不住又是好奇又是好笑,湊上前去央求:“大人寫了什麼,讓我也看看嘛。”
知家皺皺眉,側身遮擋:“你這小女子懂些什麼。”
恬子輕哼一聲:“上回是哪個堂堂公卿躲在家裡連儀式都懶得出席,還是讓我這小女子教訓了去的。”
她不由分說地欺身上前去看,輕輕念出:“時右府先來,居次座,人皆異之。衣冠束帶,風格峻整,而自有蕭散佳氣,始知久親山水之人,雖處廟堂之間,猶有林下風度……”
她至此念不下去,掩口笑出聲來。知家側目瞪她,恬子卻笑得愈發厲害,整個人半伏在地上,良久才止住雙肩的顫抖,長舒一口氣:“大人你居然描寫每個人的容貌,還一一加以品評,你這是記日記還是寫傳奇?”
知家薄慍,燭光映襯下臉都稍稍紅了:“說了不給你看!”
恬子卻豈能輕饒過他:“我隻道公卿日記皆是枯澀平板之物,卻不料有趣至此,品評當世人物,豈不較那些古老物語和魏晉唐人筆記活色生香許多,大人果真是第一解得世間情趣之人……”眼見知家負氣收拾筆硯,忙軟下語氣求告,“好好,我不說了,大人彆惱,我是真的想看,雖是婦人女子,多長些當世見聞,也好為大人分憂不是。”
知家終於放棄抵抗,將墨跡猶自新鮮的紙張推到她的麵前,忽然伸手又按住,叮囑道:“你不許告訴左大臣。”
恬子眉眼彎彎地點頭,連聲應承著接過,繼續念道:“少頃左府亦至,餘先已知之,而人猶有異色。雖清羸病餘之容,而標格自在,譬玉樹經露,彌有清茂之色。”她壓抑住眼中幾乎泛溢而出的笑意,放下稿紙,故作嚴肅地問,“我可以告訴我兄長,你把他比作玉樹經露嗎?”
她在知家奪過日記之前迅速背過身去,終於稍稍正經起來,越過幾行,去讀看似記錄了今日朝議核心的部分:“大將更迭一事,朝廷所悉,皆同內府之意。然以右府任興福寺彆當之議,餘起而難之,‘興福寺同春日社乃藤原氏寺社,右府雖深諳神佛之心,而身屬外姓,與春日明神本非一係,氏神諸事恐無代辦之理。況南都獻燈一事近在目前,中宮親作筆墨,非止攝關一門,乃是朝家之事。當此之際,無故更迭彆當為外氏之人,恐上違神明之心,下負氏子之誠,竊以為不妥。’參議清房、隆實,中納言顯忠、家良、大納言定清同餘之論。”她若有所思地點頭,總結道,“就是說,大人主張右大臣並非藤原氏,不可擔任興福寺彆當,算上定清兄長,共有五名公卿讚同大人。”
他的文筆較尋常漢文日記通俗生動許多,讀來確有唐人小說般的情味,恬子繼續念道:“內府作色難曰,右府雖非藤氏,而列身皇籍,以天照大神之末裔攝朝臣氏寺,乃以上禦下,君臣一體,神明亦何必有不服之心,正當感朝廷深心,顯靈垂照也。至於南都獻燈,縱乞得中宮筆墨,究竟是左府家事,以此事登朝議,乃以私妨公,不足一顧也。”
“內大臣此言好刻薄啊……”僅僅讀紙麵文字,恬子亦頗感對方逼人氣勢,而因預先知曉結局,愈發好奇起自家兄長是如何反駁的,迫不及待地找到相關字句,“左府對曰,‘獻燈乃我家私事,本無意爭辯,然試問內府,大將、彆當更迭,卻是何等公事?’少頃又詰之曰,‘事究本源,遠至去歲興福寺強訴,近有今春賀茂社失火,陛下痛定思痛,欲一糾武者輕慢亂世之習,返聖代之淳風,遂選任武士為檢非違使,以定清大納言為彆當,兼補檢非違使薄弱空缺之所,兩廂得宜。事已終了,內府卻無故生整頓近衛府之議,更與右府合謀,視官職任免如商賈之事,況近衛府乃朝廷儀式清顯之地,如今武士橫行,陛下夙願,更在何處。始知內府此行,乃是以私妨公之至,區區獻燈之事,何足比擬。’”
至此恬子亦不覺心神震動,念及前幾日到左大臣府上,樂此不疲地同家人玩賞燈籠的夜晚,如夢方醒地喃喃自語:“原來如此。”她不可思議地看向知家:“大人早就知道嗎?”
在朝廷人事更迭的同時,由左大臣發起的縹緲而有幾分頹廢之色的遊戲,背後的深意終於明白揭示在世人麵前。以攝關家祈願為緣起,責難非藤原氏出身的新彆當並無資格,意在指摘內大臣弄權徇私,有悖神佛與朝廷之心。這一番言論擲地有聲,足以令先前一味沉醉在近衛府盛大騎射儀式的一眾朝臣悚然。而此時麵對恬子醍醐灌頂般的神色,知家隻以頗為閒適的姿態倚靠在桌案上,悠然挑眉:“我說了你這個小女子什麼都不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