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反過來換做知家主動將日記接過,攤在恬子麵前:“下麵還有精彩的部分呢。”
朝議進展至此種險峻境地,多數朝臣開始走向優柔的折中,最初即對知家的發言予以讚同的中納言顯忠道,藤原氏寺社彆當,委以外人確實有違先例,當另擇賢才。至於內大臣的任大將之事,朝廷上下皆已悉知,何況端午騎射已順暢舉辦,如今再行顛覆,亦為不妥。另有一名參議附和,誠如中納言所言,內大臣的大將任職不宜更改,而左大臣身為攝關家長者,自有決議寺社彆當任免之權。
季時的左大將兼任得以實現,而雅成就任彆當之議就此歸於白紙——這樣穩妥的折中之策,旋即占據了朝議的主流,即便是季時自身亦予以默認。適才兼經苦心經營之下的尖銳反擊,他心下不可謂沒有緊張的波瀾起伏,然而對方一番凜冽陳詞下來,落腳點卻不過在反對雅成的彆當就任,毋寧說是太輕了。眼看這場最高人臣之間的交鋒即將收尾,偏有一個年老昏聵的大納言以不高不低的聲音兀自冒出一句:“這麼一來不就相當於右大臣白白被解了官嗎。”
他隻言片語再次將朝議勉強維係的體麵擊得粉碎,而端坐在會議次座上始終不發一言,甚至在群臣無休止的議論間一個人露出困倦之色,事不關己地低眉把玩手中笏板的雅成慢慢抬眼,仿佛剛剛察覺話題重心的轉移同自己相關。他含笑看向對方因意識到自身失言而漲紅的麵孔,又是憐憫又是好笑,感歎道:“隻有大納言還記得我這等淪落之人,在此言謝了。”
再次出麵收束這番狼藉局麵的又是兼經。恬子對自家兄長的言論格外上心,湊近了些,小心摩挲著墨跡,一字一句將知家日記的原文念了下去:“左府笑曰,‘右府居本職十餘載,其勞不可謂不深,今既解大將之任,依愚意可晉為大相國。右府出身天家,學識人品皆卓異於世,足以垂範天子,且性不堪廟堂塵勞,居此職可謂得人。’滿座鹹驚且笑,右府亦有異色。左府此意,餘先已知之,但莞爾也。”
大相國是太政大臣的唐名,為天子師範,若無適任者往往從闕。且此官雖名為人臣之首,卻本無實權,甚至不必列席朝議,是以對有誌於執掌權柄的公卿並非所望之位,然而對於雅成這般人物確實再適合不過。兼經前後所言“其勞不可謂不深”“性不堪廟堂塵勞”中隱含的揶揄之意,想必亦引得眾人暗笑。這一甚至超出雅成本人預料的提議,使得接下來的言論走向愈發滑稽起來:“中納言通宗起言,‘然右府之位,又當何計。’左府曰,‘可暫空置。’右府笑曰,‘左府素通故實,而今使右相空置,以充大相國之位,豈非有違恒例。’座中稍寂,少頃,大納言定清忽起而高聲曰,‘右府可自問,十餘年間,右府之位,與空置又有何異。’右府默然,滿座大笑。乃喚弁官藏人,以此議奏聞。”
恬子一口氣讀至終了,笑得半晌說不出話:“我原先不知,定清兄長竟是如此爽利的人物,教那宇治大臣也有這般難堪的時候。”
知家亦笑:“我見了那場景,心下亦直道痛快。”
眾公卿當無人知曉,他們白日朝堂上足以牽動世間風波的一言一行,此際不過淪為年輕夫妻內室間的談笑。夜色漸深,燈燭燃至將近,知家揉了揉讀寫太久而酸澀的眼睛,將日記卷起來收好,故作嚴肅道:“看你這般品評當世人物的得意樣子,若是讓外人看去,定然覺得我是把朝堂之事帶到閨閣之內的輕佻之輩。”
恬子靠在案上,托腮微笑:“大人你不是嗎?”
知家瞪她,恬子卻意猶未儘般追問:“那宇治大臣真的升任大相國了嗎?”
“誰知道呢,很快就見分曉了,也許明天,也許後日。”知家目光瑩然,故意以神秘的口吻低聲道。他站起身,稍稍活動下僵硬的肩膀,抱怨道,“你怎麼淨上心這些無趣的政事,一點也不見婦人柔美之態,我這是娶了個女軍師進門。今日倦了,快來替我解衣。”
“知道了知道了,大人辛苦,妾身這就服侍大人歇息。”恬子笑著承接下他彆扭的語氣,膝行上前,伸手替他解去衣帶,接著吹滅原已轉為晦暗的燈燭,將光芒消殞在為輕盈橘花香氣淹沒的短暫夏夜之中。
安久二年五月十七,右大臣雅成上表辭去左近衛大將一職。內大臣季時接過左大將職務,統領近衛府,充平時茂以下的上級武士為府生,同時解去興福寺彆當之任。
五月二十,升右大臣雅成為太政大臣,晉從一位。
五月二十三,經左大臣兼經舉薦,任出身藤原北家閒院流的中納言顯忠為興福寺彆當。二十七日,在新彆當的操持下,凝結了攝關家一門深沉信仰的百盞燈籠被送至南都諸寺,祈願藤原氏家運久長的獻燈儀式得以順利舉行。據奈良的神官和僧侶說,清澄無雲的夏夜,四周明燈次第點燃,如浮世苦海之間佛法的光明,足以照徹眾生的無明長夜。輔以誦經奏樂之聲,使人頓生欣求淨土之念。左大臣深心如此,令人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