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香 低頭飲泣的少女清豔如一顆露珠,……(1 / 2)

今夕草 江蘺子 7390 字 11個月前

安久三年的正月,平安京的天空為濛濛細雪籠罩。距雅成升任太政大臣已過去大半年,而這位素來厭棄俗務的大臣,真正擺脫了主持儀式與出席朝議的束縛後,卻不知為何,反而一直沒有回到山水清華的宇治,始終羈留在京洛之中。此時世人眼中心似浮雲不可捉摸的宇治大臣,正置身近來愈發頻繁涉足的東宮禦所,與周遭的年少宮人談笑,同禦所的主人一並消磨這新年依舊寂寥的陰沉雪天。

大致緣於對身世的自怨自憐,他總是偏好撿拾這些美好而不合時宜,被棄置在人間春色之外的零落光景。芳春未融的雪,塵泥汙染的落花,錦衣破敝的王孫或朱顏憔悴的美人。才穎風神皆不遜色於今上,卻隻能放任青春虛度的東宮,出自開朗的心性,或是不為人知的矜持,從不肯將抑鬱不甘之色形諸表麵,卻正因如此倍加勾起人的憐惜。回想起去年攝關家諸人強行推舉自己為太政大臣,大約也是察覺到自己與東宮漸非尋常的親近,特意賦予天子師範的身份,以斷絕這份不得誌的皇室血脈之間的隱秘吸引。然而身居右大臣之職尚能十年不臨朝的雅成,豈會顧忌這點限製,反而較往常更加肆無忌憚的到此地同東宮把酒言歡,其中或許隱含了對以忠君自任的攝關長者與天子近臣的諷刺也未可知。而天皇自然不會同這位性情乖僻的堂兄多所計較,隻隨他去了。

今日涉足東宮禦所的客人卻還有一人。中年女子稍顯稀薄的烏發掩映的容顏已不再光豔,低眉之間卻情韻猶存,令人想見昔年風采,正是受昔年京極院愛重而獲封二位的典侍,兩年前在季時籌劃下成為繁子養母的冷泉局。故院晚年冷泉局專寵,與已經過世的今上生母頗有過節,是以時至今日,天皇仍對這名自父親處繼承了大量莊園財產的女人冷眼以待,絕無往來。一度處在皇室榮光的中心,而今已被拋入昏暗陰影的幾人就這樣溫酒閒坐,彼此以感慨或嘲弄的口吻談論這世上的趣聞。

今日冷泉局的幽怨之色卻格外溢於言表。冷泉局同故院育有一名皇女明子內親王,今年恰是十四歲的芳春年紀。母女依靠故院財產度日,雖生活尚稱優渥,然而隨著故院餘威的日漸消隱,終究愈顯孤立無援之狀。內親王昔日受故院百般鐘愛,冷泉局亦不忍送愛女清修齋戒,委身神佛,遂於去年秋天請求素來疏遠的今上,希望仰仗天心,為明子在適齡的諸宗室中尋一個好的去處。然而冷泉局畢竟低估了年輕天皇為生母之事的銜怨之深,天皇表麵應承下來,卻時過半年仍未有所表示,中間甚至一度積極做主將公卿之女嫁與一位與明子年紀相仿的親王。天皇對這個妹妹的冷淡態度幾乎可以視作刻意給人難堪,冷泉局亦是心性高傲的女子,咬牙去求天皇已覺委屈,如今更憤悔難當,今日亦不由在東宮與雅成麵前歎息起自己和女兒的薄命來。

雅成記得京極院的喪儀前後,曾隔著為風掀動的薄薄幾帳,隱約窺見過明子一麵。低頭飲泣的少女清豔如一顆露珠,重疊衣物之下單薄如蝴蝶的脊背亦令人憐惜。雅成本有愛賞風流之心,若非時機實在不巧,甚至一度想要於無人的朦朧花月夜,去牽過這位堂妹的衣袖,撥開她的發絲,看她夕顏花一般的麵孔上是否猶有未乾的露水。然而此際麵對滿眼忿怨之色的冷泉局,雅成隻得無奈暗笑,將這點無人知曉的好色之心悄然掐滅。風流物哀之思消隱的同時,湧上心頭的是與朝堂風波相連的世俗盤算。他微笑聽完冷泉局的絮絮愁訴,狀似無意地提起一樁不相乾的事情:“說起此事,我卻忽然想起,冷泉二位夫人昔日曾收內大臣之女,如今的尚侍繁子為養女,不知現下是否仍有往來?”

冷泉局怔了一下,搖頭:“每逢節日常有書信往來寒暄,其餘的便沒有了。”

東宮亦適時歎息:“說起來,自尚侍入宮之後,內大臣亦來得少了。想當年繁子著裳儀式的衣料都是我親為置辦的,卻還是防不住這名花讓陛下先折了去。皇兄當真慧眼如炬,半分不肯讓人。”

雅成低頭輕輕撥弄爐中的香灰,笑歎:“尚侍是何等名花,自非我輩所敢妄議,隻是內大臣才識過人,且行事不拘一格,是方今朝中罕見的俊才。冷泉夫人與殿下難得與此人緣分非淺,如今卻放任其遠去,豈非讓明月與他人。”

他至此含笑不語,直到冷泉局細細琢磨一番前後原委,頓悟出他言下所指,麵上露出愕然之色,適才抬眼與她對視,緩緩開口:“皇女下嫁朝臣,雖屬異例,卻古已有之,並非稀奇,若冷泉夫人不一心執著於宗室之內,倒是有一於公於私都頗為得宜的人選,若夫人有心,臣自可代為說媒。”

自東宮禦所出來,小雪猶未止歇,晶瑩雪粒乘微風徐徐而降,散落在清淨秀美的宮中庭園,襯得周遭世界如琉璃仙境一般。如此景致之間,若有紅梅次第開放,當彆有一番風情。雅成似乎舍不得就這般離開雪中的九重宮闕,辭彆東宮之後又獨自信步至紫宸殿附近,然而此處隻有枯瘦櫻枝為玉雪封凍,唯有階前細草流露出幾分春天的訊息。他徘徊數刻,終於尋花無計,黯然離開。走至與清涼殿相接的庭園外側時,卻見一人從殿中穿過茫茫雪霧走到近前,落雪融化在他衣袖上的暗色水漬亦自有一番風致。故人已先一步朝他開口:“宇治殿今日怎麼有閒暇進宮來?”

大概是太政大臣或大相國這樣的稱呼太過拗口,自從升遷以來,不知由何人帶頭,“宇治殿”這個稱呼日益通行開來。雅成亦上前幾步,堂堂走至庭院中央,含笑問道:“左大臣才是,今日怎麼有閒暇進宮?”

不僅本無實務的太政大臣,如今名義上的公卿之長左大臣亦並非朝中尋常可見的身影。去年夏天的獻燈會前後,攝關家雖一度稍稍挽回頹勢,然而這一兩年來,兼經的身體總無實質上的起色,偶爾主持朝議不過是病痛反複的間隙勉強支撐,多數時候都由知家或定清這樣的親信代為傳達意向。特彆是經過知家這樣的天子近臣直奏,甚至時常得以先人一步把握世間風波的細微動向。而年輕的天子本人卻並沒有遺忘清正忠純的大臣,偶爾會特意召他單獨覲見。今日大約也是為了近在眼前的正月除目,事先詢問兼經的意向。

至於大臣這般輾轉病榻而依舊戀闕不去的姿態,朝臣中除卻少數敬慕同情者,大多都在心下加以無聲的冰冷嘲弄。而其中表現的最為露骨的,自是眼前這位悠悠涉雪而來的故人。

兼經分辨出他問句中的諷刺意味,卻無心回應,隻輕微頷首致意,徑自離開。二人沾染清寒雪意的衣袖摩挲而過,昔日相對飲酒詠歌徹夜無倦的故友,不知幾時竟隻能在這樣疏離的緘默中辭彆。雅成抬眼看他的背影,但覺清瘦不勝衣冠,卻端正得近乎執拗,仿佛與什麼巨大的命運陰影作殊死的對決。他心下泛起難言的困惑,惶恐與鄙夷,交雜成一種類似憤怒的情緒,讓他來不及細想就快步上前擋住對方的去路,麵上卻猶是一派悠然笑意:“故人久未對麵,左大臣何必如此冷淡相對。說起來我這太政大臣之職,還是拜了左大臣的饋贈,恰逢今日微雪天氣,何不到我府上溫酒共酌幾盞,也算我略陳謝意。”

“去年人事更迭,乃是不得已之計,宇治殿不因此銜怨於我已自萬幸,何敢再談什麼謝意。”兼經不得已同他對視,須臾又稍稍彆過眼光,去看他行經道路上的細雪點綴的枯枝,笑道,“宇治殿適才是從紫宸殿過來?可是眷戀昔日身為近衛府長官的歲月,在階前流連不去,與左近衛的櫻花相對傷神?”

雅成接過這輕巧的揶揄,二人相對談笑過幾句,兼經究竟搖頭回絕了對方的邀約:“我今日累得很,想先回去了。”

這大約不全是托詞。適才就除目之事與天皇進行了漫長的會麵,加上天氣陰冷,本就身體虛弱的左大臣臉色已蒼白不異於庭中斑駁積雪。雅成靜默片刻,忽然異樣嚴肅起來:“左大臣何不辭職歇息些時日,不妨到我的宇治山莊小住,彼處山水清幽,不比紅塵多愁,定是第一的休養之地。”

這並不是他第一次邀請兼經到宇治這片避世之地去,類似的對話大約在往昔歲月中輪回過多次,然而這一次兼經的應答並未流於輕巧的言笑,而是直白近乎殘酷:“如今,連宇治殿也希望早日將我剔除朝堂之外了嗎?”

故人間勉強維係的溫情至此儘數瓦解,雅成的目光陰鬱冰涼了一霎,冷聲道:“自古賢才,功成不退,必遭殞身之患。是以古來通達之士,皆知賤物貴身之理。聰明如左大臣,如今卻是著了何等功名的魔障,偏要在這修羅之地做些不死不休的糾纏呢?”

兼經蹙眉片刻,旋即搖頭,低聲道:“宇治殿過譽,我這等拙於世路之人,遠未功成,又談何身退。”

“左大臣究竟想要什麼?”雅成到底忍不住問出口來。榮華家聲,權勢資財,這是每個人都想要的,然而左大臣周身日益揮之不去的,如這迷濛雪霧一般的無邊哀愁,卻從不會在世俗榮光的灌溉下得到絲毫的化解,正因如此,他於世務錐心鏤骨的執著就更加不可理喻。而對方的回應在雅成聽來不過是一味的避重就輕。他的惶惑與鬱憤達到頂點,言辭愈發尖刻起來,“是振興家門,複現攝關家榮光這點虛無縹緲的幻夢嗎?我隻道左大臣是心思清明,洞悉因果之人,卻原來同汲汲利祿的庸碌小人何異。如此左大臣更當保重貴體,莫重蹈往昔七日關白之覆轍,遂為天下所笑。”

所謂七日關白,指的是禦堂關白藤原道長之兄道兼,半生經營,終獲心心念念的關白之位,卻僅僅七日便溘然長逝,不啻於天下笑柄。麵對他如此不加遮掩的侮辱,兼經卻隻是疲憊笑笑:“你不會明白的。”

他言辭輕淡,卻自顯出對多年故友的徹底失望。他不再看對方一眼,轉身離去,剩雅成一人置身在空曠庭園無邊細雪之間。無怪尋花不遇,原來春風餘寒,卻足以冷透骨髓,於人亦已不堪。

雅成得了冷泉局的默許,登門拜訪季時已是正月的末尾,亦是今年的除目結果剛剛公諸於世的時候。直到向晚,季時仍未回到三條邸,大約是因為什麼公事在近衛府遷延不去。無論中間經過何等曲折複雜的原委,自去年以來,朝廷加強對武士的統率已成為不爭的事實,而一度陷平安京於混亂的群盜、放火等等亂象確實得到一定程度的緩解。隻是自上次朝議紛爭之後,原本依靠私人的主從關係鬆散維係的武士群體自身,亦日漸趨為兩個陣營,分彆集結於左近衛大將季時與檢非違使彆當定清的統領之下,呈現出對峙之態。可見結黨紛爭乃是世人的本性,不分詠歌玩花的清貴公卿還是彎弓策馬的剛強武者,情誼與血脈的連結在現實利益的絕對洪流麵前不過水中泡影,想來亦令人慨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