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世人眼中正當春風得意的內大臣,今年第一樁煩心之事亦由此產生。為與定清為首的攝關家武力一競高下,季時曾於去年冬天先發製人,上表稱平時茂追討盜賊有功,希望朝廷下命宣示其為平氏之長,總領京中武士,並授予五位,以示名譽。依照慣例,五位的官人已有資格出仕於清涼殿,然而武士上殿畢竟沒有先例,來自傳統貴族的反對可想而知,即便是季時亦不敢冒昧提升殿之事,僅僅止於用位階宣示其在武家的優越地位。
然而今年除目的結果卻再度偏離他的掌控。天皇顯然不願輕易賦予粗鄙武者與貴族子弟並肩的地位,即使僅僅是一個名目。然而有功當賞,這等訴求合情合理,何況這提議來自方今炙手可熱的內大臣。宣旨所言,位階依家世高低,自有定數,不可輕授,然而平時茂追討盜賊頗有功勞,不可不賞,可破格任以國司,為越中守,宜早日赴任。
任國司者本就是五位上下的朝臣,越中又屬上國,物產豐實,較季時原本要求的單純授予官位,毋寧說是更加優厚的賞賜。隻是若是清貴烏衣子弟,縱擔任國守,亦不必親赴遠國,往往采取在京遙任的形式,而平時茂顯然不在其列。是以這封賞看似皆大歡喜,平時茂本人大概也因優越的地方收入而欣然前往,唯有對季時而言,多年來一心扶植的京中武力忽然被調往他方,再不由他掌控,念之不免鬱憤。而這等決策從未登上朝議,其中有幾分出自天皇本人的意誌亦不得而知。想起左大臣於除目之前強撐病體前往覲見的傳言,他隻覺在其中穿針引線的知家亦可厭起來。他一時隻想當麵質問兼經或定清,昔日以整頓京中亂象為名收編武士,如今又輕易將平時茂這般在京武士的棟梁調往遠國,攝關家諸人口中所謂朝家大義,竟在何處。
然而季時素來不喜與人進行空泛的道理論爭,何況這等以大義自我粉飾的虛偽工夫,他又豈及那些家中先祖日記就足以填滿幾個書房的攝關子弟。他隻是做出欣慰的姿態,為平時茂送上豐厚的道路資用,與對方約定來日京中一有緩急,當立刻攜兵馬來援。他不動聲色地看感激涕零的武士再三拜謝後離去,於遠山浮現淡淡月影之際乘牛車回家,意外地聽家童來報宇治太政大臣來訪,已在客房靜候多時。
等待季時歸來的光陰卻並不惹人焦躁,始終在一旁陪雅成言笑的正是今年十四歲的侍從兼築前守良時。雅成自己沒有兒子,此時麵對容顏清秀,性情溫和而略帶羞澀的少年,不覺收起平常的輕佻刻薄之態,自心底泛出柔軟的憐愛來。他以柔緩的語調開著不輕不重的玩笑:“這才不到一年光景,良時較宴會上獻舞時又俊朗了不少,如今也是一表人才的堂堂男子了,不知可有哪家心儀的姑娘?”
良時不出所料地稍稍紅了臉,異樣認真地回答:“下官還沒考慮過這等事。”
這樣不解風情的耿直更顯得可愛,雅成不覺微笑,此時有侍女前來通報內大臣歸來,話音未落季時已行至近前,看見這一派和睦景象,先頷首向雅成問好:“未知宇治殿駕臨敝宅,勞宇治殿久等,下官罪過。”
雅成笑道:“是我不曾事先知會一聲便擅自登門,讓內大臣公務繁忙之餘,還要應酬於我,屬實過意不去。”
季時接著目光轉向一側的良時。見父親回家,少年已規矩地起身相迎。季時故作威嚴道:“你在這邊做什麼?有沒有說話不知輕重,惹太政大臣不悅?”複向雅成笑道:“我這犬子,不知不覺間竟也能這般獨自與公卿大臣談笑往來了,不由教人感歎光陰飛逝。這孩子我教養無方,若適才有失分寸之處,我先給宇治殿賠罪了。”
雅成笑著搖頭:“內大臣何出此言,良時公子清韶可愛,與之坐談,如珠玉在側。內大臣前生竟有何等果報,非獨自身才學容止過人,榮華儘在掌中,又得此等佳兒,可想未來玉樹門庭,家聲不墜,實在令人歆羨。”
季時承接下他頗顯誇張的極口稱讚,與雅成相對坐下,命侍女重新置好茶果,遣良時離開,方步入正題:“不知宇治殿今日駕臨,所為何事?”
同為昔日東宮文酒之會上常客的二人,不知幾時,在文學之事以外的場合亦迅速走向親近,去年的交換職務之議大約也是兩位大臣無聲合作的一環。今夜季時以為雅成聽聞了今春除目的結果,前來商議下一步的對策。然而雅成的話題依然不肯離開良時:“聽聞良時今春剛升任了築前守,築前風土與京中迥異,奇珍異寶無數,甚至偶有異國船隻前往交易,到時內大臣家中,想來自可布置吳綾蜀錦,用上宋國的茶盞與高麗的香爐了。”
季時不曉他的用意,隻順勢笑道:“早聞宇治殿的山莊齊聚天下珍寶,無論何等異國風物,大抵也沒有宇治殿不曾過目的,何況區區築前一國的貢品,又豈敢拿出手賣弄。”
雅成又問:“良時雖尚年少,卻已人品才情不讓先輩,不知內大臣進一步有何打算?如今內大臣身兼大將之職,不如及早提拔作個少將,方與家世才乾相稱,也方便趁內大臣掌管近衛府期間,多受些蔭蔽。”
“如宇治殿所言,我確有讓良時入近衛府的打算,隻是十四歲畢竟還是太年少了,若此時貿然推舉,顯得偏私太過,難免在朝中擔一個驕慢之名,大概再等兩年吧。”他將心下想法如實道來,卻見雅成若有所思道:“十四歲啊……卻也不算年少了。”
仿佛是觸及了什麼年深日久的回憶,他不管季時錯愕的神情,沒有來由地繼續感慨下去:“想當年,我舉薦知家參議作少將時,他也是十四歲,那已是十年之前了吧。”
季時素來沒有沉湎往昔的習慣,此時卻也被他一句話輕易帶入回憶中去。寬和二年的暮春初夏時節,三條家的當主大納言剛於前一年過世,剩下兄弟二人陷入漫長的冷戰,起因是時任中納言的季時拜訪過時任內大臣的兼經,開始百方逼迫自己的弟弟迎娶攝關家的女兒。也恰是那段時間,知家與右大臣雅成經曆了倉促的偶遇,莫名其妙地獲得了與家世年齡皆不相稱的升遷。十年流水光陰,人事隻如浮萍聚散,昔日的人情交錯有的已不見蹤影,有的則恩仇儘數顛倒過來。季時凝視著杯中茶水,忽然忍不住笑歎:“說起來那時我們隻聽聞宇治殿是天下第一的性情莫測之人,聽了這升遷還不知有何隱情,如臨大敵了好一陣子。”
然而懷舊的話題僅止於蜻蜓點水的一霎,現實中瞬息萬變的風波自不會賦予人過多的閒暇用來感傷。雅成又道:“內大臣莫怪我多事,隻是良時實在是方今年少一輩中格外秀出者,令人期許其前程幾何,內大臣自己也要多上幾分心才是,莫讓我這等外人反倒看了心焦。”他沉吟片刻,終於緩緩道出今日登門真正的主題,“撇開仕途不論,不知娶妻之事,內大臣是否已有考量?”
季時絕非遲鈍之人,此言一出,念及適才雅成不知所謂的漫長言辭,心下已大略了然。他放下茶盞,端正坐姿,以異樣懇切肅然的目光同雅成對視,一字一頓開口:“下官疏忽,尚未慮及此事。宇治殿如知曉何處好姻緣,萬望賜教。”
與過去三年間京極院薨逝、寺院強訴、神社失火等事件幾乎將春天化作不吉的季節相反,安久三年的東風始終平靜柔和,池麵冰消,櫻花開謝這樣細微的自然變化,亦足以賦予多情之人難言的感動。春光就在明子內親王與良時的婚姻之議穩步推進中一點點消磨,直到棠棣花開滿河岸的四月,有震動朝野內外的消息傳來。這則喜訊過分重大和突兀,令季時此後反複回想起來,都隻覺如在夢中。
兩年前受帝王一見傾心之下風光入宮,此後亦一直獨占聖心的尚侍繁子,在暮春時節突如其來的短暫不調之後,經數位禦醫診斷,確定有孕。天皇迄今僅有一名生母身份低微的皇女,特彆是自中宮小產之後,子嗣之事幾乎成為帝王難言的心病。是以麵對此次尚侍的懷孕,年輕的天皇難掩欣喜之色,早早下命安排全國寺院的祈禱事宜。緊接著於次月下詔,將繁子的身份由尚侍轉為正式的女禦,賜住承香殿。
在宮闈中的風吹草動都足以在政界掀起驚濤駭浪的公卿社會裡,無數人的命運迅速在這個暮春被卷入狂熱的浪潮之中。而位於這漩渦中心的自是季時,正月尚在為平時茂之時怏怏不快的內大臣,轉瞬之間被推向真正的榮華頂點。而眼下的榮華尚在其次,若尚侍——如今應當叫做承香殿女禦,當真可以為天皇誕下皇長子,憑天皇對女禦的鐘愛與大臣自身的才華手腕,未來以天皇外祖父的身份統攝朝政亦絕非癡人說夢。原不過一介大納言之家出身的藤原季時,仿佛即將擁有風靡一世的榮光,令昔日遙不可及的攝關家亦黯然失色。
家世與先例皆不可恃,在時勢的浩蕩起伏麵前,唯有無常,才是唯一的恒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