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久三年的六月,蟬鳴正噪的夏末黃昏,明子與良時的婚禮在三條邸如期舉行。自兩個月前繁子有孕以來,不僅內大臣一家迎來前所未有的鼎盛榮華,素來備受冷遇的冷泉局母女,如今也憑借同繁子的一點往日因緣,獲得了天子喜悅之餘的一份寬厚諒解。一度以養母身份對繁子加以蔭蔽的冷泉局,如今反要仰仗養女的恩澤,世事浮沉之速,亦令人嗟歎。在賀宴的現場,有使者送來天皇親手寫就的歌文,祝賀內親王同築前守比翼白頭,願內大臣一家輔翼王室,共享永世福澤。天恩深厚,舉座為之感泣。季時親自手持幾重金紗錦緞,搭在使者的肩頭,以示酬勞。
至於這樁親事最初由何人出自何種目的發起,已經被世人有意無意地遺忘,甚至包括當事人自身。在繁子身懷龍裔入主承香殿的此刻,正月東宮禦所之內的隱秘談話將永久被深埋在泥土之下,不見天日。呈現在世人眼前的,不過是內大臣家已與天家結成數重姻親,同王室的關係日益牢不可破。隻察時勢,莫問因果,這自是朝堂中的生存之道,無論君臣皆已諳熟於心。
近來朝中無事,聖心多暇,七月七日於宮中舉行歌會。雖已入秋,餘暑猶在,眾朝臣多不堪束帶,遂特許諸人直衣列席。日色明麗,花影紛飄,殿上人各色衣冠雜列其間,年輕的女官三三兩兩聚在廊上,自幾帳背後隱現的衣裾袖口亦彆具風致。天皇性情謹嚴,平素並不好尚繁華,今日忽然召群臣遊樂,大抵也是因女禦之事至今難抑喜悅之情。列席之人亦體察天心,各自神情怡悅,所作歌詠多寄花鳥風月以頌聖代,絕無半點幽憂低沉的色調。
朝臣中稍通歌道者分為左右兩方,每輪雙方各出一人,同題競詠,眾人各自評議優劣之後,最終請當代詠歌名家判定勝負。這種遊戲不同於單純的筆墨工夫,既拚捷才又費口舌,頗耗體力,待二十組歌題出至最後一組,雙方汗濕衣領,搜索枯腸之下,竟無一人主動出詠。最後一組歌題為“燈下流螢”,這二重意象的組合並非和歌中常見的題材,倒似漢詩。知家置身右方的公卿末座,此刻麵對這刁鑽的題目,亦覺才思耗儘,隻一味低頭,生怕忽然被素來親近的天皇點了名去。
平日舉止端方的群臣此時為了一句詩歌絞儘腦汁,天皇目睹這番情狀不覺莞爾。他側頭看向一側侍立的女官,故作煩憂之色:“觀這滿座公卿,竟都是隻曉政務,不通風月的愚直之士,倒顯得朕像是耽溺遊樂的輕薄之主了,後世史書之言可畏,如何是好。”
這等玩笑出自向來端正有餘的君王之口,愈發令人展顏。女官亦不答,隻以扇遮麵,一味低頭輕笑。此時長廊末端忽有一女童走來,半仰的白皙麵孔上洋溢著未經世事憂愁的天真微笑,及肩的童發散落在水碧色的外衫上,在這燥熱時節愈顯清秀可愛。廊上本就有多名女官簇擁,是以她的出現起初並不紮眼,直到一路穿過垂簾幾帳走到禦前,才頓時吸引去眾人的目光。她雙手遞上一柄折扇,吐字帶著幼女獨有的韻律:“承香殿女禦聽聞此處局勢膠著,特獻自詠一首,以示應援。”
一側的女官從童女手中接過折扇,徐徐展開,奉至帝王手中。天皇看過一眼,眸中頓時溢滿微笑。他從桌案上的花瓶中取下一枝插花遞給女童,看她拜謝退下,又將折扇遞還至女官手中,朝左方陣營送了個眼色:“女禦既有心,豈能辜負一片好意,這歌權當作替左方代筆了。”待女官將折扇送至左方負責念誦的殿上人手中,忽又想起什麼,笑著命道:“早聞去年內大臣饗宴,女禦同築前守共舞,不啻蓬萊仙童臨世,可歎朕百般束縛之身,不得親往一觀,至少今日之事再由姐弟攜手一出,略解遺憾吧。”
良時猶自懵懂,已被周遭年少同僚們催促著起身,折扇旋即遞到眼前。他猝然麵臨這等場合不由膽怯了一瞬,定了定神,方將目光落至扇麵上繁子連綿婉麗的手跡上,以悠長的聲調慢慢誦出:“相思魂魄逐流螢,願得長伴華燈側,無聲定有情。”
這出自女子之手,何況是聖眷正隆的承香殿女禦之手的歌詠,音節流美,深情嫋娜,尤其是深埋的一線年少女子獨有的哀婉與熾熱情緒,自與尋章摘句的年邁儒生境界迥異。何況這字句並非無所依傍,前後皆借鑒了有名的古歌,水畔的流螢恰如我這相思之人身上遊離而出的魂魄,安靜燃燒的螢火反較出聲鳴泣的草蟲更加多情。這兩重意境被勾連在一起,倍顯風情搖曳之餘,亦彰顯了詠歌之人過人的才情和手腕。若再深入詮釋一步,則華燈暗喻帝王,流螢借指女禦自身亦未可知。而雖非上乘秀作,風情、典故、寓意亦皆有獨到之處的歌謠,經由良時柔潤的少年嗓音念出,足引人心神搖蕩,而因吟誦之人的略微怯場而夾雜的幾個生澀音調,愈顯嫋嫋可憐,使人低回不已。
天皇顯然對這一幕突如其來的插曲極為滿意,待良時落座,將折扇交還回來,複含笑看向右方諸人:“不知哪位愛卿,願與女禦之詠一較高下?”
至此歌會的意圖已十分鮮明,適才低頭苦吟的眾人心下頓時放鬆下來,故意露出才儘的苦色,隻待時間耗儘,輸贏判定之後,極口稱讚女禦佳詠,築前守清吟,接著謳歌帝王高德與內大臣家榮華,使這一場風雅遊戲順利落下帷幕。僅看帝王的滿足微笑,自不能猜出這一驚豔的插曲有幾分是事先排演而來,而瞥見對麵公卿首座同樣笑容和煦的季時,一直默默淹沒在眾人間的知家忽然心頭泛起一種異樣的不甘,而這種類似幼時對父兄逆反的激烈情緒,支撐著他不及細想就站起身來,不費紙筆,不勞他人代誦,當著天皇和滿座公卿的麵直接徒口而歌:“流螢隻宜暗中賞,但恐燈前看不見。”
他自幼以歌聲美好聞名,曾一度作為公卿子弟中屈指的歌者,獲同齡君主的愛賞。是以此時眾人也被這昆山碎玉一般的清越歌喉震懾,待反應過這歌詞內容的直白滑稽,爆發出哄堂大笑,則是片刻之後的事。辭藻工拙暫且不談,這一番理直氣壯的堂堂辯駁,不僅顯得適才繁子的歌詠有矯揉造作之嫌,連這歌題自身都染上幾分荒誕之色,足令人啼笑皆非。倒是知家本人,此時才意識到自己此舉輕率,一時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訥訥擠出一句:“臣失禮了。”
這後知後覺的致歉並未收束滿座的歡笑,反而引至新一輪高潮。最為誇張者自是知家這一方的首席公卿雅成,素來不羈行止的宇治大臣笑得將手邊茶水都打翻了去。大約唯一滿麵苦澀的隻有負責判定歌詠優劣的年邁歌人,為這過於奇異的光景困惑不已。天皇不由對這性情古板的文壇宿老心生憐惜,好不容易止住笑容後親自出言解圍:“女禦之歌風華婉轉,一往情深,參議之歌亦一語中的,使人解頤,皆足稱朕心,今日之會可無憾矣。這最後一組且由朕做主,不設勝負,左右眾卿亦可就此言和,各傾杯盞,同賞殿上秋色。”
聽過自己荒唐的詠歌,天皇投來的含笑目光裡可有什麼深長意味,自非在歌會當場的知家所能察覺。後日回想起來,若說有什麼深意,大約也不過是知曉後來的事情以後,捏造出的一點牽強附會的想象。
數日後知家上殿覲見,天皇屏退左右,同自少年時便足以推心置腹的近臣談笑數刻,自案上取出一紙表文放在麵前,征詢知家的建議:“知家參議以為,左大臣的上表,朕當如何處置?”
今年種種賞心樂事,自與左大臣無緣。特彆是繁子有孕以來,沉淪在愈加晦暗的命運陰影之中的兼經大約終於領悟浮生無益,於七月上旬向朝廷遞交了辭表。這樁行為水到渠成,毋寧說眾望所歸,早有好事的朝臣翹首觀望朝廷新一輪的人事更迭,樂此不疲地押上賭注。然而麵對天皇猶豫不定而彆有顧慮的目光,知家隻肅然回應:“左大臣一片深心,效忠陛下,無論才學性情,方今公卿之中,恐少有比肩者。如此盛年隱退,乃朝家之失。臣以為陛下宜暫且返還辭表,予以勸慰挽留,來日必有可報效朝廷之處。”
“朕也這麼覺得,那就勞煩知家參議走一趟,將這辭表退還給左大臣吧。”天皇仿佛被道中心思,輕快地予以應承,少頃忽又鄭重望向知家,目光中竟流露出於貴重帝王身份並不相稱的殷切脆弱之色,“知家參議,也會始終同朕進退與共,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