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螢 流螢隻宜暗中賞,但恐燈前看不見……(2 / 2)

今夕草 江蘺子 5739 字 11個月前

就是在這一問句出口的一瞬,知家恍惚回憶起前日歌會上天皇看向自己的笑容。那是遠超過遊宴即興的深切喜悅之色,如同徘徊黑暗之人乍見燈火的慰藉。古來稍有雄心的帝王,皆深諳製衡臣下之術,何況在過去兩代上皇經營之下,皇室終於稍稍掙脫了外戚的擺布,得以自立王權的今日,對年輕而心思細膩的天子而言,與一心愛女子的廝守,又豈能輕易抵消使父祖複現的權威再度歸化虛無的落寞。何況內大臣多年來與東宮藕斷絲連的往來,亦不斷提醒天皇這不過是自謀榮華的權臣,從來不是鞠躬儘瘁的肱骨。隨著在公開的場合不斷為內大臣的榮華繼續添一筆鮮濃色彩,天皇不足為外人道的寂寥亦漸漸轉深,直到那天見知家起座詠歌的莽撞行徑,方驚覺這世上至為深切的理解者竟近在眼前。

天皇不會得知三條家的兄弟之間抱有怎樣不為人知的複雜芥蒂,他自然也不會開口詢問,他隻要眼前的年輕朝臣給予他滿意的答複。果然知家隻是微笑半晌,深深點頭:“蒙陛下賞遇,臣誓與陛下同心。”

他自清涼殿出來時已近黃昏,乘車到達左大臣邸時日色已為山頭雲霧隱去大半。兼經正背靠庭柱,坐在廊前,凝望池水的色彩。昏黃的光線映在他的臉上,昔日輕淡言笑之間,便足以彰顯煊赫家門獨有風度的溫潤容顏,此時已因消瘦呈現出明顯的棱角,卻平靜如無風時的池水,那是對自身命運深刻洞察之下的平靜,僅屬於徹底隔絕在浮世繁華之外的人。知家在後麵望了片刻,方走至他身邊歎道:“早聽聞大人宅邸水色之美,冠絕京城,四時變幻,皆有佳致。下官雖已來過多次,這秋日黃昏的光景還是頭一回見,果然與往日所見又自不同。”

兼經邀他在廊上同坐,如今二人常有這般不拘身份的自在交談。兼經指給他看池水對麵的小塊空地:“那邊我想讓人栽種些胡枝子,與菊花相襯,若逢八月高秋,金風玉露之下,定彆有一番情致。”

他說這話時笑容淡泊,呈現出與道及繁複公務時全然不同的輕鬆神采。知家想起兼經似乎本就喜愛花草,先前為中宮置辦臨產的宅邸時,他也是對庭中花木的布置格外上心,早早命人從各地移來珍奇花草,想來這竹泉殿素來享有壯麗風雅之譽,也是得益於主人這點對四時風物的匠心雅趣。他不知兼經辭任之後預備做些什麼,他並非崇佛之人,況且如今的身體狀況也不允許他到什麼幽深寺院裡刻苦清修,大約隻是在調養之餘分些精力做點無益卻有趣的事,比如像這樣上心於池水邊一草一木的搭配。比起回歸陰暗的朝堂為了什麼虛幻的榮華作至死方休的搏鬥,分明這才是更值得度過的餘生。一念至此知家竟覺得困惑,幾乎不忍打破這點靜美的光陰,將今日來訪的正題宣之於口。

然而這樣的靜美終究是人為的幻象,隻要羈留在這浮世一刻,沒有人可以得到真正的解脫。兼經接下來的言辭親自印證了這一點,他慢慢轉過目光同知家對視,仿佛下了良久決心一般,艱難開口:“往後道衡的事,便拜托知家參議多照拂些了。”

知家忍住心頭酸楚,笑道:“大人這話折煞我了,我一介三條家的次子,官位低微不談,性情也愚鈍,如何能夠扶持道衡中將這般的攝關家嫡子。中將如今年紀,非止才學出眾,待人接物已有老練之風,假以時日,當以攝關大臣之身輔翼王室,大人才當親自教導提攜,下官來日還要仰仗中將蔭蔽呢。”

道衡年方十六,已於今年升任中將,任官算是早的,然而距離擔任藤原氏長者,無論年齡還是官位猶懸隔千裡,並非個人的才乾稟賦所能彌補。算來兼經今年亦不過三十五歲,這般年紀的家門更迭,除卻兄弟相繼彆無他法,明眼人皆知,兼經身後的攝關家嫡流自當轉移至定清一脈。如此現實麵前,知家忽然覺得自己適才客套之詞大約也令對方徒增感傷,忙順勢自懷袖中取出辭表交還給對方,同時將君王之意娓娓傳達,“我今日實是奉了陛下的命來的。陛下愛惜大人才乾忠心,往後還希望依仗大人,特意叮囑我來勸慰大人勿要輕生退意,如今隻安心養病便是,朝中公卿之長的位置,隨時等待大人歸來。”

兼經目光動搖一瞬,終是低頭:“陛下深心,令人感愧。”

他並未流露過多意外之色,說來兼經這等官位的公卿請辭,本就有三次上表的慣例,然而左大臣對君心的體察自在慣例之上。知家遂笑道:“所以諸事皆與往日無異,大人有氣力時便親自上朝和覲見,身體不適的時候就由我來代勞,陛下自是體諒大人的……”他話音未落,卻聽兼經忽然輕輕喚他一聲:“知家。”

兼經為人矜重,即便二人親近日久,也從未有這般直呼其名的時候。知家心下不由一警,隻頷首道:“下官在。”

但見兼經緩緩抬眼,以一種異樣複雜的神情與他對視,一字一句開口:“兄弟情分俱在,你若此時想回到內大臣身邊去,還是來得及的。”

他萬萬沒有想到對方會在此際說出這等言辭,此時天際最後一絲斜陽隱沒,薄雲掩映下已依約可見稀星淡月,原本溫吞的初秋微風仿佛驟然變得寒涼沁骨,讓他整個人都震顫了一瞬。他低頭沉默良久,咬牙道:“我不會回去的。”

眼見兼經欲言又止,知家猝然站起身來,後退一步,在衣袖下暗自攥拳,下了巨大的決心一般:“我不是為了大人,我是為了我自己。”

長久以來對兄長榮華的冷眼旁觀,中間經曆的無數怨恨、惶惑、疏離、酸楚,種種他自己都不能完全領略的情緒交織成的巨大疑雲,仿佛即將在這秋夜的清冽微風中迎來終極的答案。他此刻隻覺前所未有的清醒,迎著兼經的錯愕神情,將這在胸腔中曆經反複的煎熬醞釀而來答案明白道出:“內大臣行事,不僅淩厲偏激,為逐自家利益,置他人甘苦於不顧,更時有得意忘形之處,仿佛不知人世有興衰之理。下官心性愚弱,自問沒有內大臣那樣的魄力和野心,卻亦有珍視守護的東西,實在不願將自家命運寄托在這等榮華之上。”他頓了頓,仿佛覺得以自己的身份和見識,在左大臣麵前滔滔議論這些世間道理太過自以為是,猶豫了一下,終究忍不住脫口而出,“而且,下官偏偏想要試一試,在這個世道上,除了內大臣這種作風,是否還有彆的生存之道。”

他清美明亮的嗓音這般嚴肅起來,如明珠墜地,顆顆玉響。兼經定定看了他許久,忽然笑起來:“好端端地激動什麼,快些坐下,若有不知情的家臣還以為你我起了爭執。”

這般不予置評的輕淡微笑卻恰是莫大的肯定,知家暗自長鬆了一口氣,稍稍不好意思地坐下。他不知兼經適才是否是試探之詞,但無論是來自對方還是來自內心的拷問,他似乎都做出了完滿的答複。秋風拂過衣領,落下點點涼意,卻原來並非早秋的夜露,而是他不自覺間竟已汗濕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