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 這樣寂寞剛毅,又不拘常軌的東宮……(1 / 2)

今夕草 江蘺子 9013 字 11個月前

安久三年的初雪來的格外早,十月下旬平安京的朱樓玉砌已覆蓋上一層薄薄的瑩白。而與新雪一道傳來的佳訊,是懷胎將近七月的承香殿女禦繁子離開宮中,暫時退居自邸,等待生產。女禦回家待產自是宮中的大事,內大臣季時早早安排了眾多辦事細心的侍女,為女禦身邊之事奔走忙碌,而季時自己亦在宅邸的布置上花費了萬般心思,隻待迎接愛女歸來。雪意初晴的清晨,終於到了繁子辭彆宮中的時辰,天皇命身後簇擁著華美車輦的宮人稍待片刻,親自走到廊下,同女禦進行片時的惜彆。

繁子身穿數重薄綿的冬日裝束,冰涼綢緞般的烏發垂墜在繡花的領間,由侍女扶著站在氤氳雪霧之間,抬起頭笑著與天皇話彆。今年不過十六歲,卻即將為人母的少女,昔日尖俏的麵孔稍稍圓潤了些,此時雙頰染上淡淡紅暈,站在瑩瑩玉雪之間愈發顯得光潤明豔,如今冬第一枝盛放的紅梅。兩年以來,她並未受過什麼深宮寂寞之苦,雖是嫁與帝王,二人卻不過如尋常恩愛夫婦,深夜紅燭香枕,四時櫻花紅葉,從不肯等閒虛度。此時行將闊彆數月,二人皆心下不舍,然而深情慰藉之詞此前早已說儘,此時當著宮人侍從的麵亦不便失了天家儀態,正流連間,繁子瞥見一側霜雪掩蓋的梅樹,不由心下一動,低聲吟道:“待得梅花初綻日,春鶯應喚我歸來。”

天皇亦垂下眼簾,沉吟少頃,微笑唱和:“寒梅何日得春色,手把枝條反複看。”

宛轉情致寄托在隻言片語的歌吟之間,亦足以沁人肺腑。這樣的深情隻令人覺得了無遺憾,繁子莫名濕了眼眶,忙更深低頭,略微施禮,柔聲道:“繁子告辭。”

她在侍女攙扶下轉身的瞬間忽然起了微風,將她的衣袖吹起一角,送來幽豔的熏香氣息,順著風流淌過天皇的手中。他隻覺有什麼至美而易碎的東西自他的手心流散開去,如淌落花心的露水或穿透夜霧的流星,試圖緊握亦不過是徒勞。他目送繁子在眾人的簇擁下上了車輦,緩緩駛離琉璃雪色的宮殿,卻沒有立刻轉身回到室內,而是迎著拂麵的涼風慢慢閉上眼睛。待他重新睜眼,適才纏綿難舍的深情已自眼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霜雪一般清澄透徹的光彩。

待迎接繁子回家的種種儀式告一段落,道過種種叮嚀慰問之詞,安置女兒好生歇息之後,向晚時分,季時與家人和若乾親近同僚舉辦宴席,作為這一日的收場。雖是私宴,然而如今內大臣的權勢風靡朝野,朝臣中苦於結交無緣之輩借機攀附的亦不在少數。季時本就是嫻於人事之人,想來對這種情形早有預料,朝中不問親疏,稍有身份之人皆送去了請帖。而這一行為收到了意外的效果,列席的朝臣之中夾雜了一二令人倍感訝異的麵孔。比如直至夜宴將儘而始終一言不發,一麵摩挲著手中酒杯一麵凝望綽綽燈影,若有所思的大納言定清。

左大臣形同退隱的今日,定清身為攝關家實質上的代言人,與季時說是朝中的頭等政敵亦不為過,而自去年統率武士的糾紛之後,季時便知曉此人絕非凡庸之輩,並非全無忌憚之心。此時麵上春風洋溢的內大臣同親友談笑之餘,亦忍不住時時朝這邊投來眼光,兀自飲酒沉吟的大納言卻隻似不察。宴席漸至尾聲,定清欲隨眾人起身離去之時,忽見有一人手捧酒杯近前,身著淺碧直衣,神采明秀,在月色和燈影輝映下愈顯清俊可愛,卻是良時。少年將酒盞遞至近前,恭敬開口:“父親稱大納言是稀客,席間多有怠慢,吩咐下官來獻一杯酒,請大納言留步片刻,父親亦想與大納言稍致寒暄。”

定清接過酒杯,卻也不飲,隻放在一旁,注視著良時笑容轉深:“是四位少將啊。久知少將風采卓異,如今近前細看,卻又勝於所聞。”

如今春雅成與季時所言,以同明子內親王結親為契機,良時獲少將一職,又借繁子有孕一事的蔭蔽,順理成章地晉升四位。這一稱呼頗為耳熟,出口的瞬間定清仿佛回憶起什麼,又笑道:“說起來左大臣家的道衡,去年還是在我主持過曲水宴之後,獲封的四位,那時也是叫做四位少將,這才一霎光景,內大臣的公子竟也這般出息了。眼見子侄羽翼漸成,卻歎我輩焉得不速老也。”

良時較道衡年少兩歲,如今卻已與道衡去年的官位齊平,比較兩人家世,亦令人感歎內大臣家威勢之盛,至於定清本人的子嗣,雖亦與之年輩相若,官位自然遠不堪作比。對於出身高貴的大納言話語中隱含的嘲弄意味,良時不知領會了幾分,此時隻是謙恭頷首:“大納言謬讚,下官惶恐。”

言談間季時已結束了同親近公卿的話彆,朝這邊走來。方今榮華鼎盛的內大臣身著日常的衣袍,在雪月交光之間緩緩而至,愈顯容貌堂堂,神采逼人,一番酒宴狼藉之下稍顯淩亂的襟帶,亦彆有一副上位者悠然自適的神態。他笑道:“定清大納言這般方今世上屈指可數的俊才,久恨結交無緣,今日有幸蒙大納言光臨敝宅,欲在此閒話片刻,願大納言勿怪。”

良時在父親示意下識趣退下,定清朝季時端正施了一禮:“內大臣抬舉,下官如今的地位,說到底還是拜內大臣所賜。”

季時眉心陰霾了一霎,心知來者非善。定清最初升任大納言,乃是補了季時身後的空缺,而這攝關家的次子如今在朝堂上大顯鋒芒,究其原委,還是兼經在同季時的抗衡之下痛感自身力量單薄,才強行提拔這個弟弟出麵的。如此說來定清此言倒也不錯,隻是其中露骨的諷刺令季時亦微覺不適。然而麵對才乾家世俱屬上佳的大納言,季時本就有心拉攏,若日後定清真能對兼經取而代之,季時亦不願長久與攝關家對立下去,趁此機會探探對方的態度再好不過。他再度換上一派明朗笑容:“大納言何必過謙,不過來日女禦生產之後,朝中人事如有更迭,我倒確實希望借大納言一臂之力,盼與大納言相互扶持,共渡朝堂風波。”

“內大臣高瞻遠矚,如今竟已想到皇子誕生之後的人事更迭了。”定清卻全然不領情,麵上浮起的笑容亦帶了三分輕薄鄙夷之意,“況且聽內大臣言語,隻把皇嗣綿延看作自家事,仿佛不知中宮猶在。”

自己一番深心被對方淩踐至此,季時不由心下慍怒,言辭愈加不留情麵起來:“大納言自負門第,本不無道理,隻是大納言將中宮視作自家事,才屬荒唐。大納言自問,若中宮一朝得幸,左大臣順勢複歸,朝中又豈有大納言出頭的餘地?公卿之間,總不過重門第高低,長幼之序,姻親有無,若我這般真心憐大納言之才者,又有幾人。今昔事異,大納言是聰明人,也當識時務才是。”

兼經尚在世一日,攝關家長者之位的歸屬問題便微妙至極,眼見道衡日益長成,定清心下並非沒有焦躁的時候,隻是這般隱秘局麵被他人明明白白地當麵點破,還是頭一次。然而麵對雲淡風輕之間一語道破玄機的內大臣,定清心下卻全無感激之情,反而升起一種異樣的忌恨。他冷冷道:“如此看來,今日前來赴宴,卻是下官唐突了。下官這便告辭。”他的衣袖滑過桌案,忽發覺適才良時端來的酒盞尚且未動。他舉起燈影映照下波光瀲灩的酒杯,眉眼帶笑地凝視著季時,誇張地高聲道:“下官以此杯敬諸位神佛,保佑承香殿女禦平安誕下皇子,內大臣家門榮華永續。”

如此口吻的祝頌之詞反而帶了不吉的意味,季時隻冷眼看著他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儘,不假猶疑地轉身離去,方注視著他的背影自齒縫間擠出一聲冷笑:“不識抬舉。”

同在朦朧初雪之下,也有不受俗務煩憂,真心賞雪的人。這日午後閒暇,知家與恬子和一雙兒女擁爐閒坐,又請了道衡過來飲茶,共同消磨細碎的雪後時光。自從秋天同兼經的一番對話以來,知家仿佛真的對道衡多上了幾分心,常常主動與之親近。說起來當年知家避難宇治,還是道衡親往迎接,並帶了當時還懷著梅枝的恬子同往,出於這點恩情,知家亦素來對這年紀輕輕已沉穩有餘的少年抱有幾分好感。何況近來相處之下,又察覺對方並非一味內斂矜持,熟絡之後亦有慧黠的一麵,更有意讓他時常同桂丸共處,暗自期望教養良好的少年可以給自家的頑劣小兒帶來若乾正麵影響。

而與道衡更快地親近起來的卻恰是桂丸,甚至令旁觀的知家為之蹙眉。小孩子見了庭中玲瓏雪景,哪裡在室內坐的住,早早一個人蹲在籬下鼓搗了半天,團出一個形狀模辯的雪塊,用凍得通紅的小手捧著,直接衝到坐在門檻邊的道衡麵前,眼睛晶亮,如獻寶一般:“道衡哥哥,送給你我堆的兔子。”

坐在裡側的知家皺眉端詳,試圖辨認出這團形狀詭異的東西怎麼是個兔子。庭中雪薄,桂丸強行拚湊的雪塊不少還帶著黑色的泥汙,他團得又不緊實,不斷有鬆散的雪片自指縫墜落,在地麵落下點點汙漬,有的沾染在道衡清淨的衣袖上。少年卻仿佛並不介意,隻笑著接過,與桂丸一言一語地探討起玩雪的心得,惹得知家大為苦惱,忍不住側身同含笑注視著眼前場景的恬子竊竊低語:“我原本想讓道衡給我們家桂丸做個模範,若反倒把道衡帶壞了,到時可怎麼向左大臣交差。”

話雖如此,他望向道衡的目光中卻不禁帶有幾分擔憂之色。少年在人前往往露出溫和端正的笑意,偶一低頭時卻總有難以名狀的惆悵染上眉梢。大抵左大臣家的人清貴之餘多有幾分清愁氣質,兼經本人自不消說,便是知家偶然隔著幾帳悄然瞥見過一眼的中宮白皙麵孔上的靜謐微笑亦是如此,如恬子這般天真明快者毋寧說是異例。攝關家的嫡子是以怎樣清醒而倦怠的目光注視著緩慢沉淪的命運,知家自然不難想象,然而擱在道衡這樣的年紀究竟惹人心疼。一念及此,他起身上前幾步,幾乎是把桂丸整個人拎起來丟到恬子懷裡:“今日玩鬨的夠了,讓母親帶你去讀上幾行書,父親有幾句話要同你道衡哥哥說。”

桂丸麵露不滿,試圖頂嘴,而年幼的梅枝雖不知發生了什麼,見此場景隻覺得有趣,依偎在母親身邊咯咯直笑。桂丸遂張牙舞爪地作勢撲上去教訓妹妹:“你不許笑!”

恬子忙將兩個即將打成一團的小兒女分開,道衡見狀究竟忍不住笑出聲來。知家頗覺不好意思地開口:“是我管教無方,讓道衡中將見笑了……”恬子卻顯得格外鎮靜自若,以袖掩口,笑得眉眼彎彎:“說起來我出嫁的時候,道衡也就是如今桂丸這麼大吧,那時候也一樣頑劣得緊呢。”

知家隻欲逃離這般窘迫局麵,輕咳一聲,做了個手勢:“中將這邊請,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二人行至廊上,眼見日影漸斜,道衡忙道:“今日叨擾參議大人日久,道衡也該告辭了。”

“不忙,我還想單獨同中將說說話。”知家領他到書房,二人閉門坐下,沉默了半晌又問道,“道衡中將可是有什麼心事?”

道衡神情困惑了一霎,仿佛麵對這般直白的問話不知如何作答。他認真組織語言的嚴肅表情令知家不禁莞爾,心道終究是個孩子,不由柔軟下語氣:“不管中將遇到什麼艱難之事,我雖不過虛長幾歲,談不上什麼才乾,卻總是願意為中將出一分力的。”

“謝參議大人關懷照拂之意,下官沒有什麼難處。”大約為知家的真摯態度所觸動,道衡終於願意袒露心緒一般,輕輕歎息,“隻是看局勢變異,家門盛衰,未免使人有虛妄之感。每見家父身在病榻,猶為朝事憂心勞神,下官看在眼中,既覺痛心,更覺不解。”他眨眨眼,目光中流露出一線惶惑脆弱之色,“恕下官無禮,依下官所見,參議大人亦是至情至性之人,與尋常汲汲功名的朝臣自是不同,不知參議大人可曾有仕途無益,繁華可厭之感?每逢此際,參議大人又是如何振作起來,繼續在這艱難世路上走下去的?”

知家怔了一下,但覺心頭震懾,一時無話。道衡的目光清澈如淬冰雪,憂愁之色亦明淨不染塵埃。這是唯有至為純淨的少年之人才能發出的疑問,知家自然無由作答,他自己亦沒有答案。年不過二十四五,官位止於參議的三條家次子,短短數年以來,亦體察過種種冷暖自知的苦楚,何況如今前路猶似迷霧,他莫名地預感真正的風雨還沒有降臨,卻隻能在迷霧間徘徊前進,彆無退路,即使深淵近在身邊。道衡的言辭讓他模糊地想起在無比遙遠的往昔,大概有什麼人同他傾訴過類似的感慨,此時卻並不能在回憶中清晰複現。他隻能勉強笑笑,將自己拙劣而支離的感想一一道來:“我雖是心性愚淺之輩,然而人生在世,四時多感,哀樂相迫,何況朝堂本是多愁之地,豈有不心生退意的時候。若說這幾年有什麼心得,就是莫要困頓於一時一事,人生無定,今日之煩憂,明日未必不是笑談,將這時事翻覆看作上天編排的物語,把自己想作物語中的人物也是好的。我看前人故事的時候,總是偏好那些悲愁的片段,最好為之淚下,整日低回方覺稱心。既然前人之苦翻成後人之趣,反過來看自己的傷心,倒也覺得有幾分美感了。這般紅塵裡憂樂無定的故事,總比那些深山遁世的僧侶之談來得有趣許多,是也不是?”

他說的動情,道衡卻不由低頭笑起來:“將自己看作物語中的人物,這果然是隻有知家參議才能說出的話。”

知家頓時不好意思起來:“我也就是信口胡言,中將當笑話聽便是。”

道衡搖了搖頭:“不,下官很喜歡參議大人這番話。”

見少年眉眼間的清愁之色稍稍淡去,知家暗自鬆了口氣,一心想要逗他展顏,不由更加言語無狀起來:“譬如說,我像你這般年紀的時候,第一等煩憂之事,就是不願從兄長之命,娶你的恬子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