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衡訝異地睜大眼睛,生生咽回想要探聽更多細節的失禮之詞,知家及時將這一話題打住,重新擺出一副說教麵孔:“還有,左大臣為朝為家,皆傾儘心血,絕非投機謀私者可及,旁人暫且不論,道衡中將身為人子,可不許說些不解父親之心的輕率之詞。何況,”他頓了頓,又笑起來,“左大臣大人第一在意的,卻正是道衡中將你呀。”
道衡再次微微困惑地皺眉,輕聲自語:“父親真的會上心於我的事嗎?”
知家失笑,歎息一聲站起身來,推開門放進映照夕陽的清澄雪色:“時辰不早,我送中將回去吧,我也多日不曾去拜會左大臣了,到府上打個招呼也是好的。”
他喚童仆備好牛車,邀道衡同乘。大約一番坦誠言辭已在適才室內說儘,二人道中各自靜默。知家的宅邸兼經的竹泉殿相隔並不遙遠,少頃便已抵達,二人下車時斜陽猶自金紅,在綿延至長街儘頭的殘雪上映出淡淡光彩。知家剛欲上前,卻見前方轉出一個身影,顯然是自左大臣府上出來。看清對方樣貌後知家頓覺心下一緊,一時竟想拉著道衡避到牛車後麵,然而對方顯然亦注意到了這邊,當即含笑走過來:“是知家參議與道衡中將啊,許久不見。”
知家隻得頷首施禮,神情中猶有警戒之色:“久不曾拜會太政大臣,宇治殿近來一切可好。”
雅成未理會知家的寒暄之詞,細細將二人上下打量一番,先對知家皺眉道:“原來你就喜歡和小孩子待在一起呀,怪不得這般年歲了還總是長不大。”接著又將目光落至道衡身上,笑道:“幾日不見,中將愈發風儀不俗,左大臣前生何等善果,乃得如此佳兒,令我這天涯孑然之身,實在羨慕。”
道衡低頭:“太政大臣過譽,下官愧不敢當。”雅成卻笑著瞥了一眼知家,故意壓低音量:“不過中將可不宜同此人親交太過,知家參議可不是足以成為中將臂膀的人物,莫看他如今風神齊整,中將不知,當年他倉皇逃到我宇治山莊的時候……”
知家既羞且怒,恨不得上去堵住他的嘴。雅成將兩名年輕人戲弄一番,終於心滿意足一般,側身避讓,向道衡做出致歉的姿態:“中將這是返回自邸,卻讓我這等閒人橫加阻攔,萬萬不該,中將請便,代我向左大臣問安。”
按說他應當剛同兼經彆過,這般言辭頗為費解,然而知家來不及詫異,便見雅成再度悠悠看向自己:“知家參議,你同我過來一趟。”
他不知所謂,下意識地想要回絕,雅成自然沒有給他這個機會:“羈留日久,京中果然喧囂無趣,我眼下要返回宇治,知家參議,你來送我一程吧。”
右大臣雅成離京,作為下屬的少將知家一路送至京外的草津,遙望月下桂川流水閒話至中夜,屈指已是十年之前的事情。如今知家亦是堂堂公卿之身,不至再有這般乘興往還之舉。二人行至城南,隻坐在車中小敘。雅成掀開車簾看外麵茫茫雪月,初冬的夜風傾瀉而入,知家不由瑟縮一下。他原隻打算送道衡一程,日落即返,是以穿的單薄。雅成見狀微笑,知家自然知道他又想起了自己避難宇治時那些狼藉情狀,蹙眉彆過身去,不加理會。雅成歎息:“此彆不知相見何日,知家參議就沒什麼要對我說的?”
他這般故作感傷之色頗顯荒唐,知家沒有興致同他惺惺作態,沉默了少頃,隻微含諷刺地問道:“大人適才是去同左大臣話彆?我卻風聞兩位大臣不似往日親近,多年交誼一朝化作泡影,人心可歎,卻原來都是些無憑無據的謠傳嗎?”
雅成搖頭:“我沒有去見他啊,我隻是去送個音信而已。畢竟是故人,離京前不知會一聲總不體麵。”
知家挑眉:“送個信居然要勞動太政大臣親自前往,我朝公卿幾時寒酸至此了?”
雅成哀歎:“是吧,我這等無權無勢的閒臣連個家臣都差遣不動,知家參議,如今可對本大臣有了幾分垂憐?”
知家自知言語相爭向來贏不過此人,遂再度不語。雅成終於斂去玩笑之色,淡淡開口:“我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不止你一人,朝中人人都這麼想。原本身居右大臣之位十年之久而不理政務一味浪遊的源雅成,怎麼在解去俗務的今日,反而頓起了入世之心,教人好生費解。”
如此言辭經他本人道來,知家一時將適才的置氣之詞拋諸腦後,凝視著對方輕輕道:“那大人是願意給我個解釋嗎?”
淡白的微光將他的麵孔映出蒼白冷峻的色彩,年近四十猶玩世不恭的宇治大臣,不笑的容顏顯出難言的莊嚴與傷感,仿佛平日的輕佻情態不過是用來遊走於這泥濘浮世的一層麵具。然而就是這個人,今春一手促成了明子內親王與良時的婚事,在原已晦暗難明的局勢上又添一層迷霧。而今他即將退往宇治,在京洛風塵所不及的地方悠然觀賞這棋局的走向。這般人物豈能不令人退避三舍,而雅成接下來無頭無尾的感歎,再度令知家困惑難當,疑心自己聽錯了:“東宮是個很好的孩子。”
知家一時反應不過來,卻並未出言打斷,隻異樣專注地聽他說下去:“東宮出生的時候,我還是深居宮室繁華的親王之子,還沒有獲賜源姓,也算是看著他長大了一段時間。那個孩子從小就較他人要強,如果受了什麼委屈,斷不會在人前哭泣,隻會暗地裡加倍努力,變得比那給他委屈的人更強,這點和生長簾幕之中的今上迥然不同。他比起柔緩的和歌,偏好音節鏗鏘的漢詩文,此外又沉迷弓馬,蹴鞠,甚至結交武士,這些在尋常朝臣眼中並不是什麼理想君主該有的行徑。那些以忠君複古自任的攝關大臣,他們所希冀的,不過是坐在華美屏風背後,永遠溫和柔弱,所謂風雅中庸,實則任人左右的君王。你看近代史家口中有上古淳風的賢君,哪個不是如此。可依我看來,這樣寂寞剛毅,又不拘常軌的東宮,實在是個很好的孩子,他值得所有他想要的。”
知家的神情自震驚一點點轉做了然。如此深切細微的感觸並非空穴來風,何況對於一向不接人事的宇治大臣。知家並不知曉雅成的父親,懷仁親王是什麼樣的人,依照世上流傳的不經傳言,那不過是一生抑鬱沉淪,含怨而死乃至化身怨靈,令人避之不談的不詳存在,但或許他也曾有過鮮活昂揚的生命,隻是已然被永遠抹殺在無情史冊中。他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這麼看來大人的言行許多都解釋的通了。”
麵對他意料之外的平靜,雅成不由側目。這個行事常顯幼稚莽撞的年輕公卿,卻往往對於世人的細微情緒擁有不可思議的理解力,如足以承接一切鋒刃的柔軟水波。雅成忽而笑道:“不愧是知家參議,與你談話最是省心,也不枉我當年一番提拔。”
知家露出訝異的神情:“大人你居然也會誇人。”
這一場莫名其妙的話彆就這樣倉促收場,雅成離開的瞬間卻忽然被知家輕輕喚住:“大人。”
雅成笑著轉身:“怎麼,知家參議這時終於舍不得我了?”
知家搖了搖頭:“下官隻是想起,大人適才言辭中有一處疏漏,想要提醒大人。”他目光清冽,如銀亮月光下的千尋清澈海水,令雅成不禁怔忡一霎,“如大人所言,東宮自非凡俗之器。可是下官也知道,方今的主上,亦彆有思慮過人之處,絕非大人口中深居簾幕任人左右的庸弱之主,大人也當仔細甄彆才是。”
兼經今日亦低燒不退,讓侍從半卷起竹簾,側臥在榻上看庭中雪色。期間昏沉睡去,直至向晚方覺神誌清明,披衣起坐,在侍從服侍下進了些湯水,就見家臣來報,宇治太政大臣適才來過,聽聞大人在歇息,在庭中坐了一霎,留下書信就走了。
兼經稍覺訝異,蹙眉詢問雅成可說過什麼,家臣躊躇了一下,隻笑著作答:“太政大臣隻說本無要事,不必驚擾大人,望大人好生保重,期盼下次再來同大人長談。”
家臣自然不好將雅成的言辭原樣複述與病中的主人,譬如人心改易,舊交非故,然唯此池苑風致不改昔時,令人眷戀,故今日可不見主人,卻不可不來與池水一話彆,雲雲。
兼經卻也不至追問,隻命家臣點上燈燭後退下,獨自抽出信紙,細讀之下,不禁低低笑出聲來。“雅成謹言,離洛之後,未承動靜,恐鬱之甚,異於在都之日也……”信紙上點點疏朗墨痕,飄逸處幾乎不易辨認。他卻不必細看已了然於心,因為這正是大名鼎鼎的書道家藤原佐理的名筆《離洛帖》,雅成不過略改易幾字,原樣臨摹了一封送過來。昔日藤原佐理赴任太宰府之際,擅自離京,未向當時的關白藤原道隆請辭,事後反應過來惶恐不已,特意獻上這《離洛帖》謝罪,卻因字跡之美無端成為千古名篇。雅成僅僅將執筆者名姓改作自身,又將佐理赴任的長門國改作宇治,乍一看來倒也貼切流暢。麵對故人這般輕快不失雅趣的筆墨遊戲,兼經苦笑之下,亦隻能自案上取過筆硯,在這雪化無聲的初冬清夜,於燈前沉吟如何寫就一封不輸體麵的回信。
今夜左大臣邸的燈燭無聲搖曳,在靜美月色的流轉下,仿佛有永恒的光陰駐留在無常積雪之上。至於兩個月後,再一次有使者踏入這清靜近乎寂寥的宅院,帶來的是怎樣驚心動魄的消息,又將如何重新牽引世間風波的轉動,此時自然尚不為任何人所知。
十二月中旬,始終置身於承香殿女禦陰影之下,幾乎為世間遺忘在重重華美錦帳背後的中宮,十八歲的藤原汐子有孕的消息突然傳來,為這風光盛事連綿不絕的安久三年畫上至為光鮮的句點。
女禦產期將近,中宮再懷龍裔,天皇的喜悅可想而知。不僅前幾年因朝家多故而徒有其表的種種年末儀式得到前所未有的隆重舉行,天皇更親自督促寺社祈願事宜,下詔大赦。而聖心大約仍覺不足,又召群臣議定之下,於翌年改元嘉寧,並計劃於新春前往城南的石清水八幡宮行幸,祈禱皇嗣平安,天下泰平。
至於這突如其來的喜訊,又將把幾多世人的命運推向新的驚濤駭浪之中,則要待嘉寧元年的春色降臨至平安京的大街小巷,方能迎來殘酷而清晰的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