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宮有孕的消息震動天下,三條家的宅邸自非世外之地,入冬以來一直居家待產的繁子亦不出半日便已知情。繁子剛離開宮中幾日,天皇便重新愛幸起多年冷落的中宮來,季時心下亦難免忿怨難平,此時卻一心隻怕此事惹愛女傷心,消息傳來的翌日帶了幾樣精心挑揀的畫冊和點心,來繁子房中慰問。
繁子斜倚軟榻坐著,微圓的小臉被熱騰騰的爐火染上兩抹緋紅,一雙水光瀲灩的杏眼裡藏了幾分不安,旁人看去尚且心生憐惜,何況季時。任平時如何伶俐朗練,到底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女,麵臨人生頭一遭的生育大事,隨著日期迫近,本就難免惴惴,此時聽聞中宮之事,心頭酸楚可想而知。然而繁子畢竟不同於尋常柔弱女子,斷不肯做哀怨飲泣之狀,待話題不可避免地轉到時事上,強打精神豪爽一笑,反而安慰起父親來:“嫁與帝王,本就不免與他人共分雨露,女兒早有覺悟。繁子知曉陛下之心,便已無怨。至於汐子姐姐,這些年深宮寂寞,多有心酸之處,這原也是姐姐應得的。”
麵臨女兒如此故作堅強的言笑,季時一時無話,隻抬手替她輕輕理過細汗沾濕的發絲,而一側的夫人已低頭紅了眼眶。平日在朝堂內外威儀凜然的內大臣,唯有此際稍稍流露出為人父者的柔軟情態。他拿過手邊的精致食器,解開上麵覆蓋的絲緞,遞給繁子:“這是產自丹波的點心,你上次說想吃些甜食,我特意囑咐人挑了些上乘的送來。”
繁子興味盎然地打開,輕輕拈起一顆蜜餞放入口中,再拈起一顆甘栗,露出享受的表情。她拿過絲帕擦拭嘴角的糖漬,抬眼之間,隔著簾幕縫隙望見外頭寒霧迷蒙的歲暮景致,忽然笑起來:“等春天這個庭院開滿梅花的時候,我要讓侍女摘些花瓣用蜜糖浸漬起來,和糯米一起蒸成花糕,和這個孩子一起吃。”
這過分天真的言辭令旁人愕然一霎,遠處的侍女亦不由掩口微笑。適才猶沉浸在傷感中的母親當即拍了下她的手背,佯怒道:“說什麼荒唐話,剛出世的孩子哪裡能吃什麼花糕。到時候還須讓宮中和這府上有經驗的乳母謹慎照看著,可不敢交給你這般不知輕重的人。”
繁子皺皺眉,似覺委屈,小聲抱怨:“我的孩子當然應該讓我來帶啊。”
季時微笑著看眼前景象,過了片時起身:“我今日尚有些公務,過幾日再過來看你。”
繁子目光微轉,輕哼道:“父親可真是個大忙人,小女想見內大臣一麵還不容易。”
季時笑著賠禮:“好,是臣的不是,臣新年雜務纏身,先行告退,改日再來拜會女禦大人,望女禦大人恕罪。”
他自繁子房中走出,如今已是正月,庭除卻猶為陰沉霧靄掩蓋,幾樹梅花沉靜佇立,遲遲不見開花的訊息,頗顯出幾分蕭索之態。他暗自感歎,今年的春色,仿佛是太遲了。
兩天後的日暮時分,繁子生產的消息傳至宮中之時,知家正在清涼殿上陪侍天皇小坐,商議挑選哪幾首和歌寫在今春儀式用的屏風上。由於較預計的產期略早了幾日,這則消息頗有幾分意外,天皇倏然自適才吟詠風月的閒情中醒轉過來,急忙遣使往三條邸探問。複對知家道:“參議也去看看吧。”
雖與季時隔閡日久,繁子卻猶是記憶裡明媚可人的侄女,知家本就坐立不安,聽天皇如是開口,忙起身告辭,匆匆登車往三條邸而去。
古來稍有權勢的公卿,家中身懷皇嗣的女兒臨產,往往有好事的朝臣早早前往府上拜訪,同主人一並靜待這萬眾矚目的結果降臨。何況當事人正是方今炙手可熱的內大臣,門前一時車馬填咽,加上奔走的侍醫和祈禱的僧侶,原本寬敞的府邸竟顯得擁擠不堪。知家趕到的時候天際初有淡月隱現,眼前各色人影匆匆來去,原本安撫人心的漫長誦經聲逐漸轉為高亢急躁,徒然惹人心緒煩亂。生產似乎並不順利,嘈雜淩亂的景象一直延續到後半夜,素來沉穩自若的季時亦漸漸難掩焦灼之色,當著賓客的麵頻繁起坐,反複上前同出入產室的侍女低聲交談。經冬及春多日以來,一直不見晴朗的陰沉天氣更是濃雲翻卷,適才依稀可見的星月此時一寸微光也無,屋外的燈燭亦為陰風攪至半滅,末了居然落下零星的凍雨來。直到幾個在外麵延頸以待的低階朝臣等得心煩,襟袖濕冷之下,彼此小聲抱怨起這煩人的天氣,深沉內室中始終低垂的厚重簾幕終於掀開一角,首先走出的良時。淹沒府邸的嘈雜聲響驟然消歇,幾乎可聞風前細雨。少年光潔的額角為汗水沾濕,他穿越滿堂寂靜,走到父親麵前,聲線因適才漫長的緊張微微顫抖起來:“恭喜內大臣大人,女禦已產下一名皇女。”
周遭的寂靜持續一霎,旋即為倍於先前的喧囂所淹沒,有乳母懷抱新生的嬰兒自簾中而出。各色賓客紛紛起而道賀,季時一一笑著與之酬答。所生並非男子,內大臣眉梢一閃而過的失望之色想必不曾逃過細心公卿的眼光,隻是這種場合下賓主之間隻形成極口稱善的默契。始終被隔絕在眾人外圍的知家高懸的一顆心放鬆下來,幾乎忘卻同兄長漫長的疏離歲月,穿過賓客走到季時麵前,發自內心地眉開眼笑道:“恭喜兄長大人。”
季時亦同他頷首致意,須臾又想起什麼,朝一邊的良時道:“你速速進宮,報與陛下,莫讓陛下久等。”
知家一時興至,將良時拉至身邊,朝季時笑道:“說來我也算是陛下派來的使臣,不如內大臣派我與良時少將一道回宮覲見吧。”
季時微怔一下,含笑點頭:“好,那也麻煩知家了。”
他未以官職相稱,就這麼當著外客的麵直呼其名,知家瞬間竟覺難言的感動。他仿佛看見隨著這新生命的降臨,兄弟之間的隔閡終於迎來渙然冰釋的曙光,這小小的嬰孩竟擁有輕易撥動他人命運的奇妙力量,不可思議。他向季時匆匆施禮,急忙與良時一道出門,騎馬朝皇宮疾馳而去。
然而天不遂人意,大約是今日在多方奔走太過,著了寒氣,知家剛一走到外麵隻覺冷風難當,細密寒雨如利箭刺得他劇烈頭痛起來。如此時分突然生病豈非太過煞風景,知家一麵心底暗罵自己沒出息,一麵強撐著上了馬。可恨此刻偏偏需要策馬疾馳,知家平日本就疏於騎射,一時覺得天旋地轉,未出多遠便伏在馬背上乾嘔起來。良時亦隨他停下,麵露擔憂之色:“知家叔父身體不舒服嗎,還是先回去歇息吧,良時獨自入宮覲見便是。”
麵對年少侄子的關切目光,知家倍覺不好意思,本欲拒絕,卻隻覺身上冷的厲害,料想是發起燒來,總不便因為自己耽擱了此等要事,遂苦笑道:“那就拜托良時少將了,我後日再去向陛下和兄長大人賠罪。”
良時猶不放心:“叔父一個人回去沒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