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 我以後一直陪在兄長大人身邊,你……(2 / 2)

今夕草 江蘺子 6046 字 11個月前

知家連忙道:“我隻是騎不動快馬,就這麼放鬆韁繩慢慢回去,你快些走吧,再耽擱下去我罪過可就大了。”

良時遲疑著點頭,終於獨自朝皇宮疾馳而去。知家勉強支撐到家門,在恬子和侍從的照拂下喝過一碗熱湯,更衣躺下,合眼沉沉睡去。從三條邸出來時的濛濛細雨至淩晨忽然轉急,穿過枯澀的枝條,撲打在窗紙上。驟雨澆灌在潑墨的夜色之間,原本就足以掩去世上諸多動息,何況是對於知家這樣被高燒封鎖在茫茫夢境中的人。他醒轉時已是翌日的中午,天色早已轉晴,庭中猶綴滿了夜雨遺留的清露,在日光照射下顆顆玲瓏剔透。知家慢慢坐起,伸手試探額角,但覺猶有餘溫,而軀體卻已不似昨日沉滯。他取過疊在一邊的衣物披在身上,站起來走到外室,但覺周遭寂靜異常,使人疑心猶未從夢境中醒轉。說來這一夢是如此漫長,不過一夜,卻莫名給人恍如隔世之感。

他步履虛浮地走了片刻,終於看見恬子坐在階前的背影,隻有她一個人,平時寸步不離的兩個小東西此時大概難得地乖巧下來,跟著乳母念書或者講故事。知家笑著歎息:“我怎麼說也是有妻兒的人,怎麼落得這般可憐,病榻前連個侍問的人都沒有。敢問在下近來可有何事觸怒了夫人,讓夫人這般冷淡。”

恬子聽見他的聲音慌忙轉身,回頭的瞬間抬手擦拭了一下眼角,知家才意識到她是在哭,頓時心下一緊,強笑道:“……我是得了什麼不治之症嗎?”

這番笑談卻僅止於此。恬子眼眶濕紅,襯著一張白淨麵孔愈發可憐。她的神情空茫而哀慟,張口叫了一聲“大人”,就又有清亮淚珠順著下頦滾落。而知家終於自她口中知曉過去長的近乎永恒的一夜之間發生了什麼,抓著衣襟的手一鬆,披在肩頭的衣物滑落下來。他怔立在日光與陰影的分界線上,眼前無限明朗天光,殘忍更勝昏沉永夜。

嘉寧元年正月十三夜,承香殿女禦繁子於三條邸產下一名女嬰,天子為之感泣。然而繁子在誕下這名後日被稱作萱子內親王的皇女過後,後產卻遲遲不下。在生下皇女之前已經曆經數個時辰煎熬,氣力耗儘的少女,終於在連宵驟雨止歇,照徹連日陰雲的十四日第一縷晨曦降臨人間之時,在四麵僧侶的誦經聲與父母的淚眼之下,安靜停止了呼吸。屈指算來,猶未滿十七歲。

遲到的知情者知家抵達三條邸的時候周遭一片寂靜,賓客,醫師,僧侶皆已散去,光明而空曠的府邸與昨夜喧囂的黑暗宛如兩個世界。他在剛剛能看見室內光景的位置停下腳步,於廊柱後無聲佇立。季時側身對著庭園,獨自坐在地上,身邊躺著安靜睡去的繁子。產室的寢台與簾帳是一色的純白,繁子身上的衣裳也是純白,那是用以迎接新生命的無瑕之色,在昏暗的室內兀自泛著聖潔的光華,如今已翻然換作前往黃泉的裝束,或許生與死本就是同樣清淨無垢的旅途。知家的角度並不能窺見少女的容顏,但想來定是一樣溫潤靜謐的純白色彩。季時麵頰上的淚水已經乾涸,他低著頭,安靜凝望著繁子的睡顏。這樣的景致太過寧靜,若不細看,或許會誤以為是父女之間在閒暇午後的輕聲細語。唯有平日神采朗映的內大臣一夕之間頓作憔悴的容色,略微透露出悲切的訊息。

知家捂住嘴壓抑著不哭出聲來,過了良久,終於試探著近前,用在淚水中浸泡得變形的聲線輕輕喚了一聲:“兄長大人。”

季時一動未動,仿佛眼中除卻愛女的睡顏再無他物,知家近前一步,繁子白玉一般宛若生時的容顏終於一覽無餘地呈現在眼前。他再次輕輕叫了季時一聲,季時依然沒有抬頭,仿佛全然不在意來者是誰,隻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你不要吵嚷,繁子累了,讓她好好睡一下。”

知家拚命咽回的淚水因這一句話再度滾滾淌落,他在季時身邊坐下,想要去拉他的手:“請兄長大人節哀。”

季時卻隻是把他的手甩開,視線依然不曾片刻離開繁子的麵孔,隻狀似不悅地皺眉:“說了叫你不要吵。”

這副姿態令知家憐惜至滿心作痛,他就這麼過遲地憐惜起一度水火不容的兄長來。他沉默少頃,又向季時身側挪移了一寸,幾乎是依偎在對方身邊:“兄長大人,那我不說話,我在這裡陪著你,從今往後兄長大人難過的時候,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

這是長久疏離於家門之人發自肺腑的懺悔,卻不知緣何刺激到了季時,他終於自繁子麵上抽離目光,緩緩注視過身旁哭的比他還凶的不速之客。與季時正麵相對的一霎知家不由愕然,季時煞白的麵孔之上,適才的柔軟神情蕩然無存,不僅沒有分毫對眼前人的眷戀溫情,連世間父母此際最為尋常的哀戚之情亦消失不見,布滿血絲的眼睛中浮現的毋寧說是清晰的恨意。仿佛察覺到知家的畏縮之色,季時的目光愈加怨毒起來,他忽然嘴角微彎,嘲諷一笑:“陪在我身邊?你以為你是何人?”

知家惶惑之下,隻道他猶記恨往昔兄弟離心之事,剛待張口辯白,卻見季時倏然站起來,朝門口退開幾步,居高臨下地冷冷凝視著他:“你來做什麼?是左大臣讓你來的?你是打算來這裡看場笑話,好回去上報你的主人,再叫上幾個好事的朝臣,一起作消閒的談資?”

他一字一句如利箭直戳肺腑,知家幾乎不能起身,隻向前膝行兩步,為縮短與季時的距離做了最後的嘗試,仰頭痛哭道:“兄長大人,先前是我錯了,是我背離家門,是我叛逆無度,不能早日和兄長大人同甘共苦。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家門,我以後不會了,我以後再也不會了,你原諒我好不好,我以後一直陪在兄長大人身邊,你傷心的時候我就陪你一起難過,兄長大人,你原諒我好不好。”

季時卻驟然暴怒起來:“事到如今你還在我麵前做戲!”

他低頭一把拽過知家的衣襟,轉身將他整個人拖曳到廊前。他的力氣如此之大,知家被未愈的風寒與攢心的悲愴包裹的虛弱身體根本無力招架,未及反應已被他推搡地從廊下幾級台階滾落下去,重重跌在庭中,粗糲沙土間探出的新春草芽是他觸覺所及唯一柔軟的事物。轟鳴作響的耳畔同時傳來的是季時的悲憤喝問:“昨晚同良時一道離開的不是你嗎,路上的事你敢說你不知情?!”

知家全然不曉得他話中含義,方才勉強抬起頭來,為淚水,沙礫與血跡所模糊的視線裡,卻見季時的容顏漸次逼近,素來風華自若的內大臣,此時鐵青的麵孔上布滿的是令人膽寒的狠戾神色,他咬牙道出的話語也恰似某種詛咒:“我不會放過你們的。兼經,定清,中宮,還有你,知家。你們慢慢看好,我一個都不會放過的。“

在那場足以掩去人間一切動息的夜雨中,原來還有另一樁荒誕的悲劇悄然上演,而知家的知情同樣來得太遲。昨晚知家突發不適,臨時折返之後,良時獨自前往宮中覲見,將皇女誕生的消息報與徹夜焦心等待的天皇。所生雖非皇子,令人喜悅之間難掩惋惜之色,然而天皇對於素來愛重的女禦之事本就上心,此夜興奮之至,如何能夠安寢,恰逢夜雨轉急,歸途不易,遂留良時在殿中夜坐,將生產的情狀一一詳細過問。直到黎明時分使者匆匆而至,帶來的是繁子於淩晨急死的消息,這寧靜的光陰方頃刻分崩離析。良時五內俱焚,不顧暗風急雨,當即趕回家中。而一心想見姐姐最後一麵的少年,咫尺道路亦覺遠在天涯,遂抄了與入宮覲見有彆的近路,隻顧策馬疾馳,全然忘卻了這條道路最為闃寂無人的一段,所正麵的正是大納言定清的府邸。

京城貴族之間早有不成文的規定,下層官員經過上層官員的府邸門前,必要下車下馬,緩行而過,以示尊卑。隻是此際良時哪裡有心思慮及這些,何況雖已黎明,瓢潑大雨之下,天色猶暗似三更,按理說豈會有人在室外監視。然而因女禦生產之事徹夜難眠的遠遠不止於直接相關之人,大納言定清的府邸之內亦燈火動搖,彰顯出主人生怕錯過世間任何風吹草動的焦躁。無人知曉素來消息靈通的大納言,是否那個時刻已然獲悉了女禦離世的訊息,亦無人能夠甄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究竟有幾分來自與內大臣關係日益險峻的府邸主人授意。最終傳達到世人耳中的,就是少將兼築前守良時依仗其父內大臣的權勢,驕慢不辨禮法,在大納言定清門前失禮,被碰巧出入門前的家臣當場攔下,不由分說拖下馬來,橫加折辱,最後帶著一身泥水和傷痕倉皇逃回家去。至於久已憤懣於內大臣一家囂張氣焰的大納言,整個過程全未露麵,事後隻稱當時睡去,一概不知。

良時雖不過受了些皮外傷,此事對於剛剛經受喪女之痛的內大臣而言是何等酷烈的侮辱,自不待言。知家想不到平日為人尚算端方的定清會如此行事,而他更無法想象的是,季時竟會將他視作定清的同黨,斷定他在背後推波助瀾。他頹唐開口,想要解釋,卻惶恐地發現自己已經無法解釋。這場看似偶然的荒唐事件,終將掀起滔天的風浪,波及範圍之廣令始作俑者亦始料未及。而這些影響中最為微不足道的,就是三條家兄弟間剛剛閃現的和解曙光,終將永遠湮滅在這個冰冷春日的晦暗風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