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與季時相見歸來,知家一直意緒消沉,懶於出仕。同樣沉浸在失去女禦的巨大悲痛之中的天皇,大概對這位近臣的艱難處境抱有某種無聲的體察,始終未加以苛責。直至庭院中氤氳起落梅的香氣,這日知家接到來自左大臣邸上家臣的傳信,邀他到府上一敘。
自去年遭雅成橫加乾涉而登門未果之後,知家已有數月未見過兼經,此時踏入熟悉的府邸,但覺梅香浮動,又有一番與此前不同的清雅之趣,令人不禁心生懷戀。然而由侍女領著踏入客室的刹那,這分柔軟情緒驟然冷卻下來,因為室中已先有一人與主人相對而坐,衣冠束帶,風格峻整,恰是不久前在夜雨中惹出狼藉事件的大納言定清。
對方先一步朝他頷首致意:“知家參議,許久不見,聽聞參議前日稍感風寒,遂多日不能出仕,如今可無大礙了?”
知家壓下眼中的冰冷憤怒之色,報以微笑:“托大納言大人的福,區區風寒早已痊愈,隻是近來下官家門多故,難免心頭抑鬱,遂怠慢了幾日,希望不要耽擱了朝中要務才好。”
定清對他話中怨氣隻作不聞,起身向兼經笑道:“兄長大人今日是約了知家參議議事?定清先行告退,改日再來拜會兄長大人。”他頓了頓,眼中笑意轉濃,“那這次的事件,還拜托兄長大人幫忙斡旋幾分了。”
兼經未直接答複,卻也清淡微笑,頷首以示了然。他隨之站起來:“我送大納言出去。”
定清連忙推辭:“外頭風冷,兄長大人體弱,還是不必出來的好。”
“一味閉門臥榻,也算不上什麼攝生之道,趁今日日色清明,我也想細細看一番這庭中的梅花。”兼經同他一並行至階下,忽然回頭道,“知家參議也一起過來吧。”
直至目送定清乘牛車離去,兼經走到一樹梅花下,伸手彎過纖細花枝,送到知家麵前:“前兩年我讓人移來的這樹白梅,今年總算開了花,這個品種花瓣細小,擱在其他花樹中不算顯眼,香氣卻格外鬱烈,與普通梅花的淡雅又自不同,知家參議可近前一試。”
那花朵果然瑩白纖小,綴在枝頭如點點凝霜。兼經身穿白色直衣,抬手撫摩花枝間自袖口露出一寸消瘦手腕,在花朵映襯下同樣蒼白得近乎透明,而他全不涉及塵俗間事的溫和言笑更顯出難言的風雅。然而這副恬淡清透的景致落在知家眼中,卻無疑帶了幾分殘忍的色彩。他並未挪動腳步,目光中的困惑之意一點點轉深,沉澱成化不開的陰翳。他艱難地下了良久決心,方才開口:“大人適才同大納言對話的場麵,是故意讓我看見的嗎?”
兼經一時無話,隻鬆開手,有雪粒一般的細小花朵絮絮而落。知家咬牙,又說的明白了些:“大人是在告誡我,大納言與良時的事,大人已經決心站在大納言一邊了嗎?”
兼經淡淡開口:“你與我回客室說話。”
他神情淡泊與平時無異,拾階而上的步履亦不見焦躁,但知家莫名的知曉,兼經此時非常憤怒。素來不見喜慍之色的左大臣這份怒氣來自何處,他同樣清楚不過。夜雨衝突一事,固然是良時失禮在先,然而定清之舉實在過分偏激,聯係起繁子新逝,更有幾分趁人之危之意,令人心緒難平。而自兼經看來,事端既已發生,與內大臣季時的敵對早成定數的今日,無論道義上認可與否,站在自家兄弟一方似乎都是唯一的選擇。知家並非不能理解,隻是對方既是向來為人端正不亞漢家清流君子,又多年來同自己親交深摯的左大臣,到底心下存了三分幻想,期許對方做出更加公允的論斷。而大約源於高貴公卿共有的秉性,兼經素來不喜將衝突訴諸表麵,往往采取更加溫和迂回的方式將自身意向不動聲色地傳達。若是老練些的朝臣,麵對眼前場景自當心領神會,噤口不提前事,如知家這般明白點破,堪稱愚直,兼經心下慍怒可想而知,然而又或許不止於此。
二人回到室內,兼經示意他坐下,自身到桌案前取了一封密封的文書,放到知家麵前:“知家參議這幾日去謁見一回陛下吧,承香殿女禦亡故,陛下心痛料非尋常,更有諸多棘手事務需要裁斷,少不得參議這般體察聖心的人在左右分憂。這是我妄測天心,不揣淺陋之思,寫就的一點粗率筆墨,望參議代我呈與陛下,也算我如今猶記得朝臣的一點本分,不至空受食祿而已。”
他言語仿佛同適才之事迥不相關,知家卻隻是垂下目光:“大人這其中所寫,也是同大納言和良時之事有關嗎。”
如今世上皆傳,季時震怒於定清之行,直奏天皇,要求嚴懲。而攝關家一方又豈會全無動作,至於定清,與其本人出麵申辯,借助素來受天皇倚重的兄長兼經之力,自是更加聰明的做法,兼經想來亦沒有回絕的餘地。果然兼經並未否認,隻與知家相對坐下,淡淡道:“有此事,還有一些彆的。女禦過世,今春恐不太平,中宮身邊之事,我也有許多不放心的。”
他沉默少頃,忽然靜靜凝視過對方,目光分明如有悲憫,卻隻做出強硬的語調:“知家參議,該做出決斷了。”見知家震懾之下抬眼,他不給對方恍惚的機會,一字一頓,又說了一遍,“世路艱酸,本就沒有回頭之路。知家,無論你有何猶疑,委屈,怨恨,事到如今,都是要做決斷的時候了。”
知家心下微慟,一時幾乎濕了眼眶,卻隻是微笑點頭:“下官明白,隻是下官父親去世的早,長兄如父,下官同內大臣一朝訣彆,若說全無留戀惋惜,定是虛言。但下官亦是明辨是非之人,無論為報君恩,為保家門,還是為了報大人長年的知遇提攜之恩,一旦事有緩急,必不會做出令大人失望的事。”
兼經點頭:“我便信你這番話。”
他說著眉心露出少許煎熬之色,自一邊拉過寢具倚靠,低頭隱忍過了片刻才緩過來。知家早聽聞自新年以來兼經身體日益不及往日,夜間偶爾咳血,早有嘴碎的朝臣暗道左大臣到頭來怕是看不見中宮臨產之日。知家看的心酸,莫名地想起很久之前,自己第一次於朝中紛爭心生懈怠的時候,恬子曾經說與他的話。浮生皆苦,置身苦痛中的本不止他一人。他鄭重捧起文書收入懷袖之內,起身辭彆的刹那卻還是忍不住低低開口:“大人,來日之事,我自會有所覺悟。隻是大人可否也同我約定,與內大臣之爭,總不過官位升沉,榮華多寡,道義有無,萬事自有底線,終不至有辱沒名節,傷及性命,乃至身死族滅之患,可以嗎?”
兼經的目光越過他的臉龐,望向更加空茫遙遠的方向,輕輕道:“這亦何嘗不是我所求。”
知家自左大臣邸出來直接趕赴宮中,踏上清涼殿的玉階時已是黃昏時分。他忍不住回頭悵望,長日來不曾止歇的雨雪已無痕跡,草色豐茸,花色宛轉,人間過遲的春色此時真正降臨在九重宮闕之間,卻空使人生恍如隔世的慨歎。大約是主人沉湎傷心的緣故,室內昏暗異常。天皇一個人坐在屏風背後,臉藏在深深陰影之中,聽到響動方稍稍側過目光來:“是知家參議來了嗎?”
知家忙近前施禮:“臣怠慢日久,望陛下恕罪。”
天皇慢慢轉過身,厚重的衣料摩挲在地麵發出細微的響動:“參議,快近前來。“
他的聲線微微喑啞,顯出脆弱和淒傷,令人心生憐憫。知家依言上前,望見地麵和桌案上狼藉委頓的物品,目光不禁顫動一瞬。這些物事他大抵不認得,隻有其中一把玉笛,一對金釵,那是繁子臨產日近,朝臣爭相獻上的種種祝賀之物中,知家本人獻上的。除來自臣下的禮物之外,折扇、香囊、衣飾、妝奩,這些女子貼身的物事,明顯可見陳舊的使用痕跡,此時正躺在不合時宜的陰影之中,靜靜散發著屬於已不在人世的主人遺留的香氣。久聞天皇痛失女禦,哀毀過度,此時親見其傷心情狀,但覺漢家的長恨歌故事亦不過於此。知家看著與自己同年的天子微現憔悴的容顏,近來漸漸平複的心下痛楚再度複蘇,他試圖寬慰,卻意外地發現這或許本不是天皇期待他前來的目的。天皇先於他開口道:“參議近日可見過內大臣嗎?”
此一言喚起的彆是一重傷心,知家忙搖頭:“臣僅在女禦生產的前後兩日去拜會過兄長,近半個月來未曾相見。”
不知是否出自錯覺,他竟覺得天皇聞言似是鬆了口氣。放下警戒的同時,天皇眉眼間湧上的卻是更加不加遮掩的悲傷與憤鬱之色:“參議,女禦離世,朕是傷心的,朕這些日子都沒有一夜安寢。”見知家麵露體諒之色,又道,“可是內大臣為什麼不相信呢?他為什麼要這樣逼迫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