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 他慢慢抬手,將折扇自當中撕作兩……(2 / 2)

今夕草 江蘺子 7052 字 11個月前

知家心下一震,不可思議地抬眼與天皇對視,對方通紅的眼眸中布滿悲痛,困惑,還有一線愈發壓抑不住的怨恨。見他麵露愕然,天皇忽然起身,自淩亂的桌案上翻揀出什麼東西,幾乎是迫切地塞到知家手中:“參議,你讀讀這個。”

他這才發覺始終置於案頭的還有出自朝臣之手的文書,擱在一堆哀豔的多情筆墨之中,顯得近乎滑稽。他次第展開,匆匆讀過。上頭一封是季時的上書,要求以天皇名義下令,嚴懲大納言定清,以還家門名譽,告慰女禦在天之靈。此事與傳聞無異,知家並不意外,然而第二份上奏著實令他觸目驚心。依然是季時的手跡,聖斷遲遲不下,兒女連遭不幸之事的內大臣悲慟之下,一腔焦灼轉化成對素來以鐘愛女禦的天皇的怨恨,再次上表催促,言辭激烈更勝先前。不僅要求將定清解官,更要求天皇終止去年擬定的石清水八幡宮行幸之事,以示哀傷。

八幡宮行幸最初的目的,就是在女禦與中宮相繼有孕的喜事之下,長年因子嗣稀薄而煩憂的天皇,為未來皇嗣綿延,麵向神明的一次盛大祈願。如今繁子過世,行幸之事確實蒙上一層陰翳之色,然而鐘愛的女禦產下皇女即逝,對於迫切渴望皇子臨世的天皇帶來的深重打擊,自然遠超尋常夫妻死彆的悲愁。昔日中宮小產,已有天子失德的流言,如今又逢災厄,最後的希望隻能寄托於中宮腹中剛剛萌芽的胎兒。而將原先擬定的神宮行幸倉促取消,無異於背信於神明,招致何等禍患又未可知。痛失愛女的內大臣無法坐視如此盛事,究其心境並非不可理解,然而這顯然不是精神已至崩潰邊緣的天子所能慮及的。天皇再次同知家對麵坐下,惶惑喃喃:“參議,朕該怎麼辦,你告訴朕現在應該怎麼辦。”

知家適才想起今日到此原本的目的,自懷袖中小心取出從兼經處帶來的文書:“陛下,這是左大臣托臣帶來的,或許可以為陛下分憂……”

天皇的目光驟然一亮,他甚至無暇去接過文書細看,傾身上前,緊緊抓過知家的衣袖,不肯放過這稍縱即逝的救命稻草:“對啊,左大臣,左大臣的病還沒好嗎,他什麼時候能夠主持朝議,之前春日社和大將改任之事,不都是他可以裁抑內大臣嗎?明日就讓他召集公卿,不對,今晚,今晚就舉行朝議,讓左大臣當著內大臣,還有其他朝臣的麵,把行幸之事下個決斷,把行程的事宜全部安置妥當,不能取消,唯有此事朕萬萬不能取消……”

他語速愈來愈快,知家試圖打斷君王近乎失控的情緒:“陛下!”

天皇卻並未理會,目光顫動,幾欲落淚,他忽然鬆開知家的袖口,彆過身去朝著滿地狼藉物事喃喃自語起來:“說起來,或許原本就是朕錯了。究其原委,當年朕還是希望拉攏內大臣,才倉促下旨,強行命原本要嫁與東宮的繁子成為尚侍,陪在朕的身邊。如今繁子已經不在,這些事情愈發沒有意思了……朕一開始就是錯的,朕不應該自作聰明動這等心思,朕一開始就應該專意於中宮的……”

此時斜陽隱沒,未點燈火的殿中愈發晦暗,知家但見天皇自地上拾起一柄折扇,緩緩展開,扇麵用金泥描繪出精細的鴛鴦紋樣,上麵點點纖細墨痕,想來出自才情清婉的女子之手,寫著什麼世間隻為一人知曉的悱惻歌文。天皇久久凝視,如同與心愛的女子進行最後的道彆。他閉上眼又睜開,此時的目光想來已不複什麼悲切情意。他慢慢抬手,將折扇自當中撕作兩半,上乘的厚實扇紙在黑暗中發出清脆刺耳的撕裂聲。知家眼見此景不由張皇哽咽,他往前挪了幾步,再度與天皇正麵相對,按住天皇握著破碎折扇的手,厲聲叫道:“陛下!”

他攥住天皇顫抖的雙手,直至對方的情緒有少許平複,方緊緊凝視過天皇殷紅的雙眼,以最大限度的冷靜一字一頓道:“陛下聽臣一言,臣和左大臣定然力保行幸之事無恙。隻是陛下,此情此景,無論為了何人,請陛下千萬不要輕易激怒內大臣。來日方長,臣一定不會讓陛下委屈。”

他自天皇手中緩緩抽過折扇,小心放到一旁,剛待稍稍退開,為自己這般唐突之舉請求寬恕,天皇卻再度反握過他的手。天皇的手指冰涼,知家但覺被凝霜的鐵石鉗住,他不知適才的勸誡天皇聽進了幾分,但見對方亦深深凝視過自己的眼睛,語調雖較適才平靜少許,而殷切之情幾乎令知家戰栗:“知家參議,你說過的,無論世人如何,你總是願意與朕同進退的,是也不是?”

此時唯一被隔絕在世間風波之外的中宮禦所,花香柔細,仿佛枝上的鶯啼都較彆處安逸幾分。恬子還是頭一次來到這珠簾玉砌的殿舍,一路在侍女的引領下忍不住四下張望。直到看見在屏風之後低頭靜坐,柔美如唐畫中仕女的侄女,心下泛起一股溫軟情緒,快步上前笑著施禮:“恬子見過中宮。久聞中宮姿容之美,令階前花木俱失顏色,今日相逢,方知道不是虛言呢。”

汐子聞聲抬頭,眉目間一時露出驚喜之色,笑道:“是恬子姑母來了。”

自中宮懷孕以來,周遭的精細照料自然有逾往日,不斷有辦事可靠,或者與中宮有一二因緣的女房被選入宮中,前幾日汐子的母親亦獲準進宮看望過女兒一次。然而饒是如此,正月以來的世間種種風浪,隔著重重錦帳亦隱約可聞,加上先前小產的陰影,本就脾性細膩多感的年輕中宮常常在外人視線所不及處低眉歎息。昔年恬子出閣之前,姑侄二人素來親厚,兩個小女子對著花草和畫冊不知一並消磨過多少光陰,如今回憶起來亦教人不禁莞爾,故而這樣的進宮探望與其說理所當然,毋寧說來得來遲了。汐子殷勤喚她坐下,將身邊的侍女支到稍遠的地方,二人相對坐在幾帳之後輕聲細語。恬子今年二十六歲,猶在女子的盛齡,雖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大抵源自不知憂患的身世和純淨開朗的性情,白淨麵孔上盈盈笑意,看來不過是與中宮同齡的閨中姐妹。中宮禦所頭一回迎來這樣的佳客,外麵好奇心重的小女房忍不住朝這邊窺探,回頭與同伴竊竊私語,感慨朱門貴女的神采果然與尋常人不同。

汐子一一細問過家門中事,恬子往往揀些好聽的言辭逗她展顏。二人的話題漸漸轉到追憶往昔上頭,汐子低下頭,稍顯不好意思地笑道:“當年姑母出嫁,我心下舍不得,沒人的時候還哭了好幾場呢,生怕姑母就這麼忘了我。”

恬子心下感慨,麵上卻隻做出佯怒之色:“中宮眼裡恬子竟是這般薄情之人。中宮自問,我此後回家找過你多少次,一度惹得父兄以為我在夫家受了冷遇,沒因此讓兩家在朝事上起了爭端就算好的。”

她言辭誇張,汐子不由抿嘴一笑,嫻靜內斂的中宮難得展現出嬌憨少女的一麵,同對方爭辯起來:“那哪裡是姑母自己想來,分明是被人……”

她說至此突然頓住,笑容消隱,一句“分明是被人纏著來的”哽咽在喉中,眼中倏然起了一層淚霧。那枚以奢華油彩精細勾勒出物語中極盛之景的貝殼,尚且安然為絲緞包裹,躺在她的妝奩之內,那穿梭十年的光陰緊握著貝殼獻到她眼前的明麗少女,卻已在純白光華的包圍下獨自步入永恒的他界。恬子強壓下心頭酸澀,上前輕輕握住她的手,繼續眉開眼笑道:“我這不是來陪你了嗎。中宮尚且年少,未經曆生養之事,心下忐忑些也是常理,有什麼事不便吩咐外人的,隨時招呼恬子便是。可不許一個人失神落淚,傷身不說,還讓人輕看了我們攝關家女兒的風骨呢。”

她的掌心溫暖,氤氳著若有似無的甜香,那是唯有置身浮世幸福中的女子才能擁有的柔美雙手。汐子亦自適才感傷情緒中抽離出來,點頭微笑:“恬子姑母最是會寬慰人。這一番話讓人安心,我以後也決計不自尋煩惱了。”

“本來就是萬人豔羨的喜事,也就隻有你能品出幾分憂愁來。”恬子半是嗔怪地笑覷她一眼,眼見外頭日色漸暗,預備告辭又覺不舍,正自躊躇,汐子卻先開口道:“恬子姑母今日不妨在此留宿一夜,我讓女房收拾出一間上乘的客房,你我也好再說說話。”

恬子隻不語沉思,汐子眨眨眼,出聲喚她:“恬子姑母?”

但見恬子仿佛因她適才一語得了什麼靈感,忽然雙手一拍,作頓悟之色。她重新同汐子端正對視,眼中光華流轉,聲線亦隱隱興奮起來:“對啊,我之前怎麼沒想到,中宮回家待產之前的這段歲月,不妨就讓我進宮陪侍左右吧。反正我整日在家也沒有事做,說起來小時候讀各色物語的時候,對宮中女子的起居亦不是沒有過憧憬,如今也算圓了心願……”

汐子怔忡一瞬,再度濕了眼眶,卻隻是搖頭:“如此也太委屈恬子姑母了,何況家中還有孩子要照看……”

公卿之女即便成家之後,以女房身份出仕於宮中者亦不罕見,隻是如恬子這般家世顯赫的攝關之女,進宮供職卻鮮有其例。而恬子眼中的雀躍之色卻並未消退:“什麼委屈不委屈的,安逸了這麼些年,我也隻當替家門儘一分力。何況左右不過半年,平日裡又不是不能回去……再說我那兩個稚子年歲漸長,整日寸步不離母親,原也不是什麼光彩之事。”她說著站起身來,低頭施過一禮,“時日不早,恬子今日先行告退,入宮之事,今晚便與夫君商議。”

斜陽隱沒,第一抹月光透過半卷的簾幕,照在她的臉上。汐子抬頭看著姑母舒展的眉目,但覺神采純淨如同稚子,亦忍不住抬袖掩口輕笑出聲,末了究竟忍不住輕拭眼角。恬子走至階前,但覺庭中馨香撲鼻,不辨具體來自何處花樹,隻有柔緩的春風將遙遠的花香不斷送至襟袖之間。她一時興至,信口輕吟起唐人的詩句:“寒輕夜淺繞回廊,不辨花叢暗辨香。”

“憶得雙文朧月下,小樓前後捉迷藏。”坐在內室的汐子不暇細想,輕輕接過後半句,方皺眉道,“這是元稹的《雜憶》詩,恬子姑母怎麼喜好這樣輕薄男子的詩句。”

恬子轉過身反駁:“我隻是見月下花香有感而發,又沒讓你接後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