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話 “請陛下恕臣妄言,臣如今有一下……(1 / 2)

今夕草 江蘺子 4413 字 11個月前

嘉寧元年二月三日,圍繞正月的夜雨衝突之事,麵對內大臣與攝關家的輪番上書,被逼入窮境的年輕君王終於下詔,迫使這一場狼藉事態走向倉促而生硬的收束。

此事究其根源,乃良時少將失禮在先,本應解官,念其父內大臣奉仕朝廷多年,且少將無心之過,從輕懲處,暫時解去其上殿資格,閉門反省後再行出仕。至於當事的家臣,雖有過激之處,然皆出護主深心,不至責罰,由大納言定清自行訓誡,往後勿再生此等事端。而石清水八幡宮行幸一事,事關皇統存續,豈可悖神明之心,陛下痛失承香殿女禦,哀戚逾時,如今良辰將過,斷不可再行遷延。宜速整行裝,十日以內啟程,上下事宜,公卿神官皆不容懈怠,雲雲。

這則表麵公允的裁決,無疑標誌著昔日以繁子為紐帶,多年維係的皇室與內大臣之間良好關係的徹底決裂,至於“念內大臣奉仕多年”“痛失女禦”等等言辭,穿插在這等文字之間毋寧說是一種無聲的諷刺。這日清晨飄起細雨,午後仍濃雲籠罩,宣旨傳到內大臣邸時,當事人良時恰走進一年前迎娶的年少妻子房中。繁子產下的皇女幾日前獲禦筆賜名萱子,下內親王稱號。依照慣例,新降生的皇子皇女往往不會被立即迎往宮中,而是在臣下家中養育數月乃至歲餘,再行回宮。三條邸之中,陪在降生即失去生母的萱子身邊的,除了乳母侍女,最為適宜的人選無疑是同樣出身天家的明子。十五歲的新婦擁有花蕊一般纖細易感的心靈,看著繈褓之中的侄女不知身世憂患的天真笑容,亦忍不住背身抹淚。她與繁子相處不過數月,已為其遠出流俗的明豔風采深深心折,卻不道當此老少不定之世,人命淺似朝露,朱槿朝開暮落,猶不可及。

抱著追慕故人的感慨,麵對小小的女嬰,明子就這麼油然而生一股稚拙的責任感來,踐行使命一般朝夕守望在萱子身邊。良時今日進門,眼見的又是妻子和一眾侍女圍著小皇女輕聲言笑的和樂景象。他在明子身邊坐下,半開玩笑道:“你這般喜歡小孩子,來日我三條家血脈綿延,可無憂矣。”

明子紅了臉,彆過身去,一言不發。這對夫婦如今還是會相對羞澀的年紀,周遭侍女見狀不由微笑。然而細看良時,大約因為額角尚有傷痕,清秀眉眼之間顯出懷揣心事的憂愁,適才的玩笑亦像是強打精神的戲言。

即便是這樣由當事人刻意粉飾出的和美局麵,亦隨著轉達宣旨之人的到來,頃刻間分崩離析。良時一張麵孔轉作煞白,他驟然起身,雙手緊握片刻又緩緩鬆開,如同下定什麼決心一般,不顧明子擔憂的目光,快步轉身離開。

他清楚自己即將走入何其凶險的前路,是以一道長廊亦長得如同穿過永恒的光陰。季時正一個人在書房憑案獨坐,自繁子過世以來,往昔在榮華喧囂中應對不暇的內大臣就常有這樣獨自靜坐的時光。良時站在廊下的陰影中,輕輕喊了一聲“父親”,季時的背影未有所動,他隻得又近前了一步:“父親,是我,良時來了。”

季時終於側過身來看他。正值芳春時節,溶溶光景映在少年的白皙麵孔之上,額頭一道黯淡傷口如同寶玉上的微痕,襯著瑩瑩玉色,顯出脆弱近乎淒豔的美,比完好的寶器更令人驚心動魄。良時惶惑佇立片刻,宣旨的事情季時自然已經知曉,可他此時的神情是如此平靜,而這樣的平靜愈發令良時顫栗不已。方今的少年已不是往昔安然沉湎於家門榮華,在人前一味純真羞澀的稚子,他已經成熟到足以嗅出命運陰影襲來的凜冽氣息,並決心一人負擔起這樣的命運。他低低開口:“父親,之前的事本就是我的錯,我不該不辨禮法,衝撞於大納言,如今理應蒙受責罰。隻是姐姐身故,父親心痛難當之際,我又惹出此等事端,為家門招致禍患,於朝廷,於大納言之罪尚易償還,於父親,於家門之罪卻永無磨滅之日。此事後果,皆由良時一人承擔,還請父親……”他低下頭,哽咽說完,“還請父親不要再傷心了。”

他並非不知自己言辭淺薄幼稚,隻是麵對新一輪降臨的沉重打擊,他急於讓自己成為承受這打擊的人,而不是已然深陷於黑暗的父親。季時聽他說完,目光隱約顫動一瞬,卻猶自平靜:“良時,你近前來。”

他語氣如常,隻如召喚愛子到身邊一起讀書習字的尋常慈父。良時走至室內,坐下的瞬間目光掃過桌案上堆疊的書信,那是來自各方的吊問繁子的信件。隻是隨著天皇對季時的怨恨日益昭彰,如今願意送信慰問的朝臣已漸漸稀少,此時案頭墨痕新鮮的,大抵皆出自兩個人之手,一是東宮,一是明子的母親冷泉局,或許是單純的痛惜這個曾有過一二分因緣的薄命女子,或許是什麼彆的。良時下意識地蹙眉,想要張口過問,季時忽然伸手,扶過他的肩膀。

良時顫抖一瞬,同父親正麵相對。季時的目光呈現出靜謐的溫柔,那是身居高位的威嚴父親,平日不曾輕易向子女展露的神色。他輕輕叫了一聲:“良時。”

良時點頭:“良時在。”

他單薄而輕輕顫動的肩頭為父親平靜有力的手掌扼住,他終於也慢慢平靜下來。季時抬手輕輕撫過他額角的傷痕,語氣充滿歉疚:“父親還沒問過你,痛不痛?”

良時忍下淚水,笑著搖頭:“一點都不痛。”

季時亦笑起來:“心性堅強,不愧是我的兒子。”

然後他的笑意一點點收回,眼眸再次被濃鬱的黑暗所淹沒:“良時,你適才說的不對,你沒有錯,你是個好孩子,這都是父親的錯,是父親讓你,讓繁子受委屈了,往後父親再也不會委屈你了。”他的聲線微微沙啞,溢滿憐愛,卻讓良時再度僵直了脊背,動彈不得,“現在,父親要做一些事情,可能得到一切,可能什麼都得不到,可能會痛,可能會死,但父親不得不放手去做。良時,你害怕嗎?你願意和父親一道嗎?”

良時木然良久,終於微微地點了頭。他的動作如此輕微,幾乎不辨是在點頭還是在顫抖。唯有眼角隱約的淚跡透露出異樣的真誠。這點反應對於季時而言已經足夠,他露出欣慰的神色,自案上取過一紙剛剛寫就的書信,細心封裝之後遞至良時手中,順勢握住兒子的手,如緊握什麼世上至為珍貴的寶器。他語調輕柔,宛如低聲念誦什麼歌文:“你可以替父親去送一封信嗎,稍微有一點遠,一日往返要稍費些氣力。你小時候父親不是帶你去參拜過平等院嗎,你還記得到宇治的路怎麼走嗎?”

二月過半,朝廷上下奔忙於行幸準備的時分,曾經因繁子入宮而一度稍稍疏遠的東宮和內大臣,重新往來日密的消息傳來,天皇一時怒極,揮袖將桌案上的文書卷軸全部掃到地上,切齒道:“朕給他的還不夠多嗎!他到底還有什麼不滿!當年果然是朕錯了,朕本就不該拉攏於他,到頭來一場空虛,白白扶植了個勁敵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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