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話 “請陛下恕臣妄言,臣如今有一下……(2 / 2)

今夕草 江蘺子 4413 字 11個月前

知家默默將書卷撿拾起來,避免觸碰同季時有關的話題,隻沉聲道:“臣以為方今確保八幡宮行幸萬無一失,獲神明加護,以求皇嗣無恙,方是於陛下而言第一要緊之事。”

“確保行幸萬無一失。”天皇喃喃重複一遍,斜睨過來,“知家參議也覺得,有什麼人或事會危及行幸嗎?”

知家思忖片刻,依舊不露聲色:“陛下是謹慎之人,當早有萬全之策,豈容臣多話。”

他雖未形諸表麵,心底卻清明得幾近悲涼。天皇不顧內大臣一黨的激烈反對,強行往八幡宮行幸,身後京城空虛,剩下一眾黨同季時,拒絕扈從的朝臣與東宮共處,難保不生變數。雖早已下詔命檢非違使彆當定清留守京中,警固皇宮,然而檢非違使數量畢竟有限,故院統製下的大量武士或流散他方,或歸於季時統率的近衛府之下。昔年圍繞武士編製的人事之爭,遺留的惡果終於顯山露水。

“東宮的事,朕不放心。”天皇咬牙開口,陰沉眉目間忽而浮現一絲笑意,“所以,朕決定了,朕要帶他一起去。”

知家愕然抬頭,但見天皇一麵負手踱步,一麵笑道:“八幡神明乃是護佑我皇室之神,東宮既為儲君,當此盛事,若還有推辭不去的道理,這個儲君之位就也沒必要坐下去了。此事上朕縱差遣不動那些悖逆的朝臣,總還掌控得住這個不安分的皇太弟……”

攜東宮同往以絕禍患,聽來確是上策,知家卻猶自眉宇凝重,低頭無言。天皇看得無趣,皺眉道:“你今日怎得這般寡默,可是當差一日累了,若是同朕無話可說就早早退下,莫在這裡一臉怏怏,惹朕心煩。”

知家依言起身:“臣告退。”

他行至廊上,春來夜風猶有寒意,撲麵頓覺凜然。無邊夜色的渲染之下,他心下一絲拚命掩抑的不安飛快擴散開來,纏繞綿延,將他的腳步死死鎖在原地,幾乎不能邁步往階下去。那是自繁子身故以來生根發芽的不安,始終縈繞在心頭,如春夜的霧氣,縹緲而經久不化,最終令他整個人精疲力竭。這不安在聽見適才天皇那句“帶東宮同往”的刹那達到極致,化作冰涼的憂懼。他是如此倦怠,稍一思索便頭痛欲裂,當下隻想回到家中,到妻兒相依的桃源中去。然而當他再度試圖邁出沉重的腳步,幾日前兼經說與他的言辭忽如電光火石般在腦海中閃現,世上本沒有回頭之路,方今已是決斷之事。這詞句似驚雷照亮前路,他悚然驚覺,他自以為是的退路原本並不存在,人世四麵俱是高山深穀,從來沒有折衷之路。他閉眼深吸了口氣,忽然轉身,幾步回到燭火晦明的殿中,向著猶自保持著站立姿態沉思的背影叫了一聲:“陛下。”

天皇聞聲轉身,但見知家端正跪下。互為年少玩伴的君臣之間鮮少有這般嚴肅的姿態,天皇露出困惑的神色:“怎麼了?”

知家抬頭緊緊凝視天皇的雙眼:“陛下適才之言,確是良策,令臣感佩。可臣想要知道,同行之事,陛下是否已經傳達與東宮了?”

天皇不得要領的皺眉:“自然先日已經遣使傳達,畢竟東宮禦所上下也要留出安置行裝的時日。”

知家閉了閉眼,淒然一歎:“陛下應當事先安頓好一切,臨行之前再知會東宮的。”

天皇一時未明白他的意思,待重新落座,忽然反應過什麼一般,麵色蒼白地喃喃:“參議的意思是……”

知家艱澀開口:“內大臣此人,智略深沉,敢行旁人所不敢行之事。若他果有異心,必然百方籌謀,絕無半途而廢之理。與此人相爭,隻有出其不意而已。陛下早早將本意示與東宮,內大臣定然彆有手腕。若東宮果欲謀大逆之事,僅憑一個事先擬定的同行,是防不住的。”

天皇聞言失神,自悔輕率之下,隻強笑道:“參議言之有理,此事是朕思慮不周。隻是朕既攜帶東宮同往,便內大臣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至做出什麼叛逆之事來,朕不信他還能把東宮掠回宮去即位,讓武士把朕單獨拘禁在深山裡。”這等恐怖之言出口,天皇自身亦覺瑟縮,又笑道,“說到底,內大臣也不過是與東宮走動的勤了些,他們多年交誼,原也沒什麼異樣,什麼謀反不謀反的,究竟是朕驚弓之鳥也未可知……”

知家打斷他的自語:“陛下。”

天皇安靜下來看他。知家忽然埋首叩拜一輪,方直起身肅然開口:“請陛下恕臣妄言,臣如今有一下下之策,臣隻希望永無派上用場的一日。”此時有穿過月輪的烏鴉,在窗紙上落下嘶啞的鳴叫,亦如同撞破他人秘密的使者,令人膽顫心驚。他稍稍側過身,與天皇共同置身在燭火所不及的陰影之中,輕聲耳語起來。這鳥雀與蠟燭尚無法知悉的密談,自然在棋局的走向大白於天下之前,不會為第三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