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寧元年二月十七,自籌劃之初就為重重詭譎雲霧所籠罩,在天皇強硬意誌下執行的石清水八幡宮行幸,終於迎來啟程的時刻。這日惠風和暢,花香滿衣,使人想望深山是否早有與青翠鬆枝交相映襯的櫻花,同清澄可鑒神明之心的溪水一並,殷切盼望君王的到來。天子的車馬填咽街巷,隨行的公卿殿上人各色衣袍,遠望亦似花影錯雜,惹道旁延頸張望之人目眩。
然而這看似光鮮的盛事,實則不過靠少數忠君之臣的奔走,勉強支撐起僅存的體麵。被知家不幸言中,由於天皇過於輕率的言動,不知經過多少彆有用心之人的附會,這幾日宮中漸漸傳出天皇有心加害於東宮的流言。即便最遲鈍的朝臣亦隱約察覺到此次行幸的危險意味,隨著時日迫近,越來越多的隨行者稱病推辭,最終陪伴在天子左右踏上前往神山之旅的,除卻扈從的武士,竟統共不過幾個心腹近臣而已。
皇室綿延的祈願之旅落得如此狼藉情狀,天皇心下忌恨自不待言,隻是如今再行取消,神明可畏暫且不提,落得天下笑柄可想而知。而局勢的飛快轉移再度超出天子的預料,裝束華美的車馬行列滯留原地,遲遲不發,天皇一把抓過自東宮處回來複命的使者衣襟,厲聲喝問:“東宮人現在何處?他什麼時候過來?!”
在天皇不容辯駁的言辭之下,曾一度於行幸之事滿口應承的東宮,至出發的當天卻遲遲不見蹤影。反複遣使催促之下,天皇的耐心逐漸耗儘。他終於覺察事有反常,而使者隻渾身顫抖地跪下,隻一味哀泣求饒:“陛下恕罪。”
天皇怒極,剛待繼續逼問,卻見道路儘頭另一名前去探聽消息的近臣策馬而來。他不再理會伏地痛哭的使者,急忙向近臣道:“東宮究竟是怎麼回事?”
“陛下。”那近臣翻身下馬,因劇烈的戰栗整個人滾落在地上,他顧不得君前失儀,倉皇起身,開口的瞬間有漣漣淚水自青白麵孔上滑落,“東宮……東宮他不見了。”
天皇但覺五雷轟頂,咬牙道:“不見了是什麼意思?”
“臣去時東宮禦所上下正亂作一團,遍問侍從女官,竟無一人知曉東宮去向。聽說昨夜尚沐浴焚香,早早就寢,儼然是為了今晨行幸做準備的樣子……直到清晨遲遲不起,女房前去探問,才發現榻上僅餘衣冠,已無人息……”近臣說至此處,惶恐涕泣,幾不能言語,忽然跪伏於天子腳邊,悲聲道,“陛下,臣鬥膽上悖逆之言。此行凶險,事關陛下玉體安危,神明亦當寬宥,請陛下終止行幸,擺駕回宮。”
天皇震顫一霎,眼中登時有了淚跡,他猶自搖頭,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此時終止,你在說什麼,你怎麼敢對朕說這麼荒唐的言辭,朕的皇子怎麼辦?朕的顏麵怎麼辦?滿朝公卿,不對,整個京城,全天下的百姓都看著呢,你要朕回去,你告訴朕怎麼回去……”
他言未終了,身側隨侍的侍從近臣已齊齊跪下,各自含淚道:“臣請陛下回宮。”
天皇的淚水終於被震落,仿佛不願讓人看去這般狼藉姿態,他背過身去,以寬大的衣袖掩住口鼻,拚命咬牙,試圖將這莫大的屈辱咽回胸腔之中。這是一生深居簾幕之後,長於婦人之手,童稚之年為前朝廢太子的怨靈所苦,長成之後埋身於父親京極院輝煌權勢的陰影之中,剛剛閃現的親政曙光再次被權臣反掌之間輕易掐滅的君王,平生頭一遭不顧群臣的反對,不顧未知的危機,全然憑借自身意誌,做出的一次獨斷。此刻在近臣的號泣聲中,這決斷再度化作虛幻的水中泡影,空留近在耳邊的世間嘲笑回蕩不絕。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唯有命運的猙獰微笑清晰浮現。他淒咽的聲線終於緩緩傳出,或許是經過為淚水浸泡的厚重衣袖阻隔,變得細微模糊,幾不可聞:“好,回宮。”
周遭的朝臣皆暗自鬆了口氣,有近侍上前,扶悲咽幾不能站立的君王登車,同時高聲道:“陛下回宮。”
行列末端的眾人不知曉發生了什麼,早已等得心焦,此刻驟然聽見回宮的消息,皆不敢置信,一時陷入混亂。這時有數人穿過人群來到天皇麵前,來者作武士打扮,而行幸的扈從之人中本就有披甲帶劍者,加上場麵淩亂,倒不算特彆紮眼。真正令人意外的是為首之人麵向天皇恭敬施禮之後的言辭:“八幡宮去此十數裡,日色不早,再行遷延,恐違逆神明之心,臣請陛下速速啟程。”
天皇剛欲在侍從扶持下上車,動作停滯了一下,看向來者,聲線低啞地開口:“朕剛剛說回宮,你沒聽見嗎?”
使臣皺眉看向這些不曉事的魯莽之徒,剛待開口訓斥,卻見天皇驟然變了神情。天皇起初隻覺得說話之人有些麵善,待分辨出來,原已煞白的臉色頓時青若死灰,他不敢置信地顫聲開口:“是……是越中守嗎?你幾時進的京?”
“臣昔年與內大臣相約,京中一有緩急,當即刻舉兵來援。”始終低眉作謙恭之色的武士緩慢抬起頭來,棱角朗練的麵孔在日光下映出銳利的明暗,正是昔日由季時啟奏升任京官,而在攝關家諸人的策劃下外任作越中守的平時茂。他輕睨了一眼天皇身邊試圖作色的近臣,見對方立刻麵露惶懼之色,噤口不言,方微微一笑,看向萬乘之主的目光卻深沉得令人膽寒,“臣聽說京中有宵小妖言惑眾,招致人心惶惶,企圖妨礙陛下行幸盛事。臣特意攜部下前來扈從,保行幸之事萬無一失。如今吉時已過,還請陛下速速啟程,即刻前往神山。”
“你身負統率檢非違使之責,被陛下委以護衛京城的重任,眼下宮城之內,陛下最在意的是何人何事,你不知曉嗎!如何一個東宮禦所都看守不住,讓人這麼無聲無息地就不見了!”東宮失蹤之事傳來,世間震動,素來沉穩的左大臣兼經也終於失去了冷靜,既驚且怒地注視著倉皇趕來府上會麵的大納言定清,以前所未有的激烈口吻厲聲責問,“近日會見過東宮的除了內大臣還有什麼人?你們事先一點異動都不曾察覺嗎?事已至此,你不去補救,又來見我做什麼!”
他言辭急促,說完便伏在幾案上劇烈咳嗽起來,他慌忙抓過懷紙掩口,紙背滲出的點點殷紅卻終究逃不過定清的視線。左大臣昔年猶有起伏之色的病狀自今年隻一味惡化下去,明眼人皆知其無再起之日,天皇甚至不曾向這位重臣發來同往神山的邀約。定清一時無話,半晌隻低頭道:“前些時日京中皆傳,陛下欲加害東宮,當此流言惑眾之下,若再於東宮禦所加重兵駐守,實在有損天家體麵……”這樣無力的辯駁之詞僅令對方麵上陰鬱之色欲濃,定清自己也覺無趣,遂深深頷首,“下官這就傳令下去,搜索全城,儘快找出東宮蹤跡。”
“檢非違使人手本就有限,京城之大,恐怕搜索東宮不得,反使要緊處守衛薄弱,致使彆有用心之人乘虛而入。”兼經製止對方欲起身離開的動作,一邊壓抑著咳嗽一邊低低開口,“眼下大納言先去探聽陛下的消息,確保陛下平安,再派人死守宮中各處,不許放可疑人等出入。特彆是象征天子地位的三種神器,萬不可落入旁人之手。”
定清沉默片刻,應承道:“是,就依兄長大人所言。”
他剛待告辭,卻見兼經支撐著桌案,艱難站起身來,作勢要往外走。他心下惶然,抬頭道:“兄長大人要去何處?”
兼經沒有看他,隻平靜注視前方,淡淡開口,於聽者卻隻如驚雷貫耳:“我要去見內大臣。”
定清大駭,慌忙阻攔:“內大臣身邊此時定有兵馬相待,他於我們攝關家銜怨已久,兄長大人獨自前往……”
“內大臣亦出身累世公卿之家,才學人品皆無可指摘,標格自在,如今一時迷了心竅,走至行篡逆之事的邊緣。然而許多事隻在一念之間,如今未必就全然沒有轉圜的餘地。”他徐徐說完,忽而輕微一笑,如含嘲弄,“何況我本就是沒有多少時日的人了,死在床褥之間,和死在刀戟之下,都是一樣的。後者說不定還痛快些。”
定清無言以對,隻坐視兼經向外走去。然而他尚未邁出門檻,已有一道身影忽然自廊柱背後閃出,擋住他的前路。來者步履無聲,似乎已經在外麵悄然傾聽了許久。二人俱流露出訝異之色,定清先行蹙眉道:“知家參議?你來做什麼?”
“下官見過左大臣大人,大納言大人。”知家低頭行過禮,忽而看向定清,微微一笑,“下官有些事務想要來過問左大臣,但恐言語繁雜,累及大人病體,是以在外躊躇不進,如今卻見有人拿更加無益的事來煩擾左大臣,下官就也算不得什麼失禮了。眼下大納言之事既已終了,可否暫離此地,讓下官同左大臣單獨說幾句話?”
他神色淡泊得近乎輕快,此刻天地人間,大抵隻有他一人能做出如此悠然的意態。這樣的三人會麵似曾相識,而知家的言辭無疑是對當時場景的隱晦報複。定清眉目陰沉,卻也無暇在此際同他多加計較,隻冷眼看了一眼相對站立形同對峙的二人,起身快步離去。
兼經凝視過知家:“參議沒有與陛下同行嗎?”
“我有點事要留在京中,事先已向陛下告了假,陛下想來不會怪罪的。”知家麵上猶是一派清淡笑意,“大人不邀下官進屋一敘嗎?還是下官就這麼站在廊上與大人說話?”
兼經搖頭:“我眼下要出去一趟,有什麼事下次再說吧。”
他繞過知家向外走去,衣袖卻忽然被對方緊緊捉住:“大人,陛下今晨剛剛出發,行幸路途長久,內大臣就算有所動作,也不會在陛下一行抵達神宮之前。我們還有時間,大人不必急於一時。大人就給我一刻時間,可以嗎?”
他言辭懇切,兼經頓住腳步,蹙眉道:“你幾時養成了偷聽的習慣。”
話雖如此,他終於還是邀對方進屋落座,黯淡空寂的客室之內,知家凝望著兼經的麵孔,語氣忽然帶了幾分哀憐:“大人,你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太慣於以己度人了。”他不顧對方細微變化的神情,直直說了下去,“大人在意的,人家未必在意,什麼累世公卿,標格自在,這樣的言辭,是說不到內大臣那種人心裡去的。”
兼經目光顫動一瞬,知家第一次見他露出這般惶惑脆弱的神情,他幾乎不忍細看,低頭歎息:“還有,大人不要再說時日無多這種話了,旁人不提,若讓中宮聽見,可是要傷心的。下官的妻子近來與中宮走動密切,下官也跟著聽說了許多,中宮是心細之人,大人怎麼好惹兒女憂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