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經壓下眼中悲戚之色,輕聲道:“知家參議,你覺得東宮如今身在何處?”
知家艱澀開口:“下官有個無根無據的猜測,卻不知與大人猜的是不是一致。”
兼經沒有過多的氣力同他兜圈子,垂下眼簾,低低道:“是……宇治嗎?”
知家不語,漫長的沉默於雙方俱是殘忍的煎熬。兼經結束了這樣無謂的苦痛,他稍稍坐正,肅然道:“無論你如何說,我都必須要去見一麵內大臣,這場爭端自我二人而起,如今也當由我負責做個了結。這也是我事到如今,於朝於家所能做的,最後一件事情。”
他言辭冷冽如經春不化的流冰,令知家的肺腑都因刺痛而瑟縮一瞬,這刺激卻令他整個人豁然清醒起來,想起今日到此的真正目的。他迅速上前幾步,不顧上下之彆,隔著衣袖緊緊握住兼經的手臂。他凝視著對方的眼睛,出口的語調低沉得令他自己都恍惚一瞬:“不,不是的。大人還有更加要緊的事去做,比起內大臣的府邸,世上還有更需要大人的地方。”
他的衣袖與兼經的衣袖重疊,借由厚重衣料的遮掩,他得以將什麼物事牢牢交至對方手中,而不為任何人覺察。見兼經的目光由一瞬間的驚駭,困惑,逐漸轉作深沉的了然,最終夾雜了一絲若有似無的悲憫,知家重新換上進門時那一派恬淡輕快的神情,他輕輕笑開:“至於會麵內大臣這種差事,還是交與下官去辦吧。”他將目光徐徐放遠至庭中新綻的陽春花樹,露出同這般焦灼緊張的局麵不相稱的感傷之色,“不論公事,下官也想,在事態不可挽回之前,再去與兄長見上一麵。”
“臣在此恭候殿下多時,今日再見到殿下,感悅之至,不知所言。”春山環抱,花片紛飄的壯美殿宇之間,素來輕袍緩帶,風姿閒散的太政大臣,此時儀容肅整地伏身叩拜。他徐徐抬頭,看向麵前褐衣縕袍的旅人,目光中流淌的是真切的喜悅之色,“殿下此行辛苦,臣這就為殿下置備衣物酒食。殿下且安心在此棲留幾日,待時機成熟,臣定親自送殿下風光回京。”
“太政大臣何必多禮,大臣肯容我叨擾些時日,當我致謝才是。”京至宇治的這點路途,對於熱心武藝的年輕東宮自然不算什麼,凶險之旅並未使他眉宇間沾染絲毫困憊之色。遠離京洛風塵的清朗日色照亮他朗朗言笑的容顏,身上簡陋衣裝亦自有一股清爽之氣,不顯寒酸,“久聞宇治是此世淨土,今日得見,更勝於所聞。太政大臣不愧是天下第一得享清福之人。”
雅成似是習慣了每個初來之客的這番恭維,隻笑而不語。東宮四下環顧,又道:“更衣飲食暫且不急,我還想四下走走,與太政大臣說說話。”
雅成笑著點頭:“就依殿下。”
二人屏退隨從,穿過幽邃山徑,循著水聲相伴而行。雅成一一指給他看香煙彌漫的壯美佛堂,晨鐘隱隱的寺院,櫻花覆蓋的遠山。還有曉霧籠罩下的浮橋,橋下的浩蕩江水,和江心漁網中翻騰的通體透明如冰淩的魚。東宮驚異地睜大雙眼,周遭曆曆新奇景致,足以令平生大半時光都消磨在局促宮室之內的人如癡如醉。
與動蕩政局相關的隻言片語就這樣夾雜在山水賞譽的閒雅言辭之間,仿佛二者本就是同樣的東西。東宮往北方的天際望去,忽然道:“皇兄此時,也已經在神明鎮守的八幡山,作他的山水清遊了吧。”
“正如殿下所言,隻是這番清遊,恐怕比預想的來得長久些,且不是陛下想要中途終止就能夠折返的。”雅成含笑應道,整個事情布局之初,他就收到由良時親手呈上的密信,平時茂的出現自然不是什麼意外的消息。這個時辰大約已有重重武士包圍於山下,無聲守望著在山中惶恐涕泣,除卻向神佛祈願無計可施的天皇和近臣。他的眼前忽而閃過那些在京中的故人浮沉的麵影,他不知道他們如今在做些什麼,是否正對自己失望透頂,怨恨有加。他的目光有一瞬的陰翳拂過,他卻隻忽略心底的惶恐和空洞,複看向東宮,送上作為臣子和兄長的忠誠微笑,“殿下什麼都不必擔心,臣會永遠守護殿下。”
東宮點頭:“我信宇治大臣。”他沉默少頃,目光輕輕顫動一霎,“大臣是這個世上,最能理解我的處境之人。”
他側過頭看向雅成,笑了笑:“待我即位,我會追封故懷仁親王太上天皇的稱號,與曆代上皇享受同等的祭祀。至於諡號,這幾日大臣自己好生考慮一下吧。”
雅成怔忡片刻,深深低頭:“臣謝殿下深恩。”
二人言談之下,沿原路返回山莊,已近正午,雅成吩咐侍女侍候東宮用過午膳後小憩,安置過一番事宜過後,獨自來到一間僻靜書房裡小坐。雅成平素為人輕快,喜言笑,在家臣侍女前從不擺主人的威儀,然而無論何人,隻要稍稍深入相處下去,就會發現這位看似親和的大臣彆有不容觸碰的隱晦一麵,仿佛天然帶了一層與現世人情的堅硬隔閡,比起尋常辭色嚴厲之輩更加令人心生怯意。是以常與主人親近玩笑不異家人的下人們,實則始終小心把握著分寸。譬如這樣主人一個人端坐沉思的時刻,是斷然沒有人膽敢上前打破沉寂,遞上一盞茶水的。
然而萬事皆有例外。聽見漸次靠近的腳步聲,雅成不消回頭就知道來者何人。他側過身,給來者騰了個位置:“聽聞上人立誌在深山古寺裡閉門苦修千日,這才第幾天,怎麼就有閒暇出來了。”
來者年紀五十上下,膚色微黑,五官深邃,一雙眼睛亮得逼人,正是昔年獲雅成救助,多年來一直棲息宇治的宋朝僧侶淨緣。他精瘦的體態披掩在寬大僧衣之下,落座的瞬間如同一隻羽衣開合的野鶴。淨緣注視著雅成,緩緩開口:“聽說大人的山莊今日來了貴客,貧僧亦忍不住好奇,特意荒廢修行前來一觀,果然神采精華,自與凡人迥異。令貧僧這種久居鄉野,同鳥獸為伴之人,耳目一新。”
“淨緣上人竟也是不免凡心之人。”雅成哂笑,忽然反應過什麼,蹙眉道,“你跟蹤我們?”
“心向淨土,而形骸尚在浮世之內,總不免沾染塵埃,貧僧亦是肉體凡胎,如何能夠超脫這人世種種煩惱。”淨緣淡淡一笑,“其實,貧僧是看大人今日神氣異於平日,心下不免擔憂,遂來一看究竟,若身有病恙,貧僧也好為大人和幾味藥來。”
雅成抬手摸摸自己的臉,疑惑道:“我今日看起來氣色不好嗎?
“大人容光煥發,更勝往日。”淨緣笑著答複一句,忽然異樣嚴肅起來,“隻是,大人此時身墮無邊暗霧之中,心亂如麻,卻找不到前路。”
雅成怔了一下,目光染上淡淡陰鬱:“上人說什麼?”
淨緣露出悲憫的神情:“大人多年來自由往來於紅塵之內,卻始終心性清潔如明鏡,自與昧於因果的凡夫迥異。如今忽遭此無明長夜,濁霧蒙心之苦,茫茫然將入惡道,貧僧實在於心不忍,想來看看可有什麼能幫上大人的。”
雅成麵上陰鬱之色漸濃,顯得陰鷙可怖起來:“將入惡道?上人是在非難我的所作所為嗎?上人可知曉自己在說什麼?”
“貧僧不過一出身異國的方外之人,本不知曉世間的情勢,口出一二狂言,大人又何必在意。”淨緣清淡微笑,待對方的麵色稍稍緩和下來,又道,“如貧僧適才所說,貧僧隻是看著如今的大人,心生憐憫而已。”
他多日來竭力掩抑的心頭一抹空茫惶恐,此時在宋僧的隻言片語下迅速彌漫開來。他眼中惱怒之色漸漸褪去,剩下一片失魂落魄的空白。素來姿態高邁淩駕於旁人之上的宇治大臣,第一次在人前流露這般示弱的神色:“如上人所說,我此時心亂如麻。”他頓了頓,“上人可以為我指點一條明路嗎?”
“大人是反掌間可動世間風波之人,貧僧一介流離草野的遁世之輩,何談指點。若非說有什麼妄言想要獻與大人,”他沉默良久,深深吐出一記歎息,“貧僧隻希望,大人永享清淨安樂,不要做出令自身深陷泥沼,追悔莫及之事。”
雅成指尖輕叩桌案,如有所思,良久卻忽輕淡一笑:“我隻道上人有什麼高深的見教,卻不過是這點老生常談,在京中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
淨緣笑而不答。世路艱辛,孩童皆知的道理往往是最難踐行的道理。二人就此達成無聲的和解,直到雅成再度換上與平日無異的輕快神情,拈起一樁頗顯不合時宜的荒唐閒話,“人世多愁,況我朝是粟散邊土,憂患更有過之,若來日果然有清淨安樂的歲月,上人願不願意攜我往宋國一遊,我在那邊作上人的弟子,隨上人一起周遊修行也是好的。”
淨緣深深頷首:“貧僧隨時恭侯大人。”
他說著起身,野鶴收起垂地的羽衣,如來時一般自在離去。雅成枯坐案前,雖值白日,深沉內室依舊陰暗,如暮色低垂,他慢慢抬頭四下張望。此時不再有任何來自不速之客的響動,他獨自對峙的,是絕對而永恒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