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禁 知家的聲調終於微微哽咽起來:“……(1 / 2)

今夕草 江蘺子 7336 字 11個月前

“我還以為中將定會與陛下同行,如今知中將也留在京中,頓覺安心許多。”鶯花爛漫的悠長春日裡,知家一麵穿過自家府邸的前廳,一麵側過目光,向同行之人微笑。正是近年來知家府邸的常客,左中將道衡。

“下官能為知家大人儘些綿薄之力,是下官之幸。”道衡一臉誠摯地頷首,忽而低聲道,“其實,早在行幸之前朝中已傳聞四起,當此動蕩局勢,父親病情又一日重過一日,下官此時是真的不願離京。若是陛下當真傳令下官扈從,下官還沒有不去的道理。不過陛下似乎把下官看作了從屬於定清叔父的人,默認下官當與叔父一起留守京城,下官還委實鬆了口氣。”

知家怔了一下,定定看了他片刻,忽然忍不住笑出聲來。道衡今年十七歲,已是風格挺拔的年輕朝臣,加上性情謹嚴沉穩,知家早把他作成人看待,是以乍聽見這番過分率真的言辭,一時忍俊不禁。

道衡隻覺莫名其妙,知家卻一味含笑,不複言語。二人先後走入室內,一個小小身影不知從何處閃現出來,搖搖晃晃地衝到知家麵前,仰起頭甜甜糯糯地叫了一聲:“父親回來了。”

梅枝今年四歲,已到了小姑娘口齒伶俐的年紀,會像枝頭的黃鶯一樣嘰嘰喳喳一刻不停。她看見父親身後的道衡,一張粉嫩小臉上雀躍之色愈濃:“道衡哥哥今日也來了!”

道衡憐愛地抬手摸摸她細軟的童發:“幾個月不見,梅枝又長漂亮了。”

小姑娘聽了就當了真,興奮地蹦蹦跳跳起來。知家伸手把她抱起來,在懷中顛了兩下,隻聽梅枝又問:“母親什麼時候回來呀?”

自從恬子時常宿在宮中,這樣的問句始終不絕於耳。最近知家還致信恬子,讓她這幾日待在中宮身邊,局勢平息前不要外出走動。知家捏捏梅枝布滿殷切之色的小臉,故作不悅道:“你這個沒良心的,整天就知道找你娘親,從來不理會於我,也不知父親哪裡慢待你了。”

梅枝撇撇嘴,嫌棄地彆過頭躲開。這時桂丸也聞聲跑出來,七歲的男孩子已經稍稍懂了禮貌,先後向父親與道衡問好。知家板起臉道:“我聽先生說你這兩日散漫的很,寫的字和幾個月前比反而倒退了,是怎麼一回事?”

桂丸顯然聽見了適才父親和妹妹的對話,委屈道:“正是父親整日說這些無趣的話,我們才格外想念母親。”

知家氣結,瞥見一側道衡強忍笑意的神情,心下歎息一聲。他將梅枝放下,蹲下身來同一雙兒女對視,目光前所未有地肅然起來,語氣卻異樣輕柔:“父親有些繁忙公務,今夜可能回不來。母親不在,我不放心你們在家,讓道衡哥哥帶你們到彆處住下。你們要聽話,不許給道衡哥哥添亂,記下了嗎?”

梅枝歪過頭:“父親有什麼公務呀?”

桂丸困惑:“家中還有乳母侍女在,父親有什麼不放心的?”

梅枝眨眨眼:“父親也要去和中宮住在一起嗎?”

知家被她一句話嗆得險些一口氣提不上來,麵對二人的輪番質問,隻能乾瞪著一雙兒女啞口無言。分明是這樣滑稽的場景,他的心底卻莫名隱隱作痛起來,若非強行壓抑,眼角幾乎要泛出淚跡。道衡連忙開口解圍:“是我近日覺得寂寞,想念與桂丸和梅枝一道玩耍的日子,聽說參議大人近期有事不在家中,遂借機向參議提出了此等不情之請。不知二位是否願意賞光與我?”他亦蹲下身來,故作神秘地一笑,“我準備了許多有趣的物事,畫冊人偶,瓜果蜜餞應有儘有,可以請二位公子小姐往敝宅一遊嗎?”

梅枝讓他說的心動,懵懂地點了點頭,桂丸猶作思考之狀。知家強咽下心頭酸楚,複微笑道:“父親這幾日忙碌,沒有閒暇照看你們,既然去了就多住些時日,縱情玩上幾天,課業稍微放一放也沒關係,不過日後可要補回來。道衡哥哥是年少一輩朝臣中的翹楚,桂丸多跟著學習幾分,再過幾年也是該元服上殿的年紀了,若是一直頑劣下去要遭彆人笑話的。你天性比父親聰慧許多,應該比父親更加成器才是,要是因為怠惰浪費了天分就太可惜了。梅枝隻要跟在你母親身邊,我是不擔心的,大抵世間女子,若能養就你母親那樣明快堅韌的性子,就什麼磨難都能挺過來的……”他說著聲線摻雜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哽咽,注意到三人微顯異樣的神情,連忙收束話題,起身道,“父親還有事,先走一步。你們晚些跟著道衡哥哥一起過去便是。”

桂丸乖順聽他說教了片刻,末了卻仿佛察覺到什麼,一張小臉再度布滿執拗之色,他跟著上前一步,拽過知家的衣袖:“桂丸想和父親一起去。”

梅枝見狀也不甘示弱地依偎過來:“梅枝也要和父親在一起。”

知家無奈,隻得朝桂丸作色道:“朝中的公事,是容你這般胡鬨的嗎?不許帶著妹妹任性。”

桂丸稍稍瑟縮了一下,知家強迫自己不再看他,朝道衡一笑:“如此就拜托道衡中將多費幾分心了。”

道衡的目光染上幾分憐憫,他深深頷首:“下官必不負大人所托。”

知家輕輕自依戀不去的兒女中間抽身,不再回首,徑自朝外走去。拂麵的清風不知幾時變得濕冷,他才發覺自己隱忍已久的淚水終於淌了滿麵。隨著淚痕在東風吹拂下一點點乾涸,他隻覺自己全部生命的厚度亦一點點流散開去,所有的苦痛,愛念,憂懼,彷徨被層層剝離,僅剩下單薄而輕盈的靈魂,幾乎隨時可以乘風而去。

他此時再沒什麼值得畏懼,他終將無所畏懼。他在另外一個無比熟悉的府邸門前下車,保持著這樣坦蕩而輕盈的微笑,緩緩走了進去。

季時整頓好衣冠,預備出門時正是黃昏時分,遠山的夕陽彌漫開瀲灩的光彩,有幾線探入昏暗內室,可辨空氣中金色的細小飛塵。自繁子過世以來,季時久不曾出席公開的朝事,如今換上這身齊整莊重的深色朝服,竟有恍如隔世之感。分明是千鈞一發,容不下絲毫輕忽的時刻,他卻不知緣何忽然起了閒情,攬鏡自照之下,向身側侍奉穿衣的侍女輕輕一哂:“你瞧我近來是不是憔悴委頓了許多,可還有從前的風度?”

這等閒話出自以儀容豐美聞名當世的內大臣之口,侍女忍不住低頭輕笑:“大人說哪裡話,若大人這樣的人還算姿容委頓,要我們這些人哪裡還有顏麵活在世上。”

“這樣嗎。”季時不置可否地輕聲喃喃,放下鏡子的一霎,已換作一派沉著冷峻之色,足以符合世人對於手腕毒辣的弄權之臣的所有想象。他在幾個護衛的陪從下緩步走出,看見外廳躊躇不去的熟悉身影時,不由深深蹙眉:“你來做什麼。”

知家聞聲回過頭來,站在漸次昏黃的光線之間,先是朝他輕輕施禮:“下官見過內大臣大人。”接著換上一副委屈神情,小聲抱怨起來,“這邊的人不許我進去,我隻好在外廳候著,我才搬離這三條邸幾年,怎麼就成了徹頭徹尾的外人了。定是這些不曉事的家臣試圖離間你我兄弟之情,兄長大人你回頭務必好好責罰一下。”

他口氣親昵,季時隻冷冷道:“我沒空同你胡攪蠻纏,你若還愛惜自家身命,最好此時離去,若是稍晚一步,我不介意拿你作第一個清洗的仇敵。”

他徑自向外走去,知家再度攔在他麵前:“兄長大人,我還有話與你說。”

季時露出不耐煩之色:“你沒聽見嗎?今夜我要在朝中召集群臣,有要事相商,我現在就要過去,沒有時間理會與你。”

“這樣啊。”知家點點頭。他忽然一笑,露出了然的神色,“那我來的還不算太遲。”

他緊緊凝視過季時的雙眼,一字一頓道:“因為,我是來阻止兄長大人的。”

此言一出,周遭帶刀的侍從皆擺出嚴陣以待的架勢,隻待主人一聲令下,便一擁而上拿下這狂妄之徒。知家見狀隻輕輕笑開:“兄長大人不必在我麵前擺這些威風,我今日敢來,自然就是做好了無歸的覺悟。我隻想試試我這不值錢的一條命,能否換來內大臣一寸寶貴光陰,聽我說上幾句話。”

他神色恬淡清爽,那果真是於浮世無所掛礙者才能擁有的淡泊。季時亦不由稍稍訝異,他抬手製住護衛的動作,剛待開口,卻見知家眉眼間驟然染上悲切之色,他不再遲疑,沉聲開口:“請兄長大人收手。”

季時剛見緩和的目光再度陰冷起來,他忍不住為對方過分荒謬的言辭發笑:“收手?我不諳世事的知家參議,你可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你又知道我要做什麼?”

知家卻隻似未聞,他依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季時,直直就跪了下來:“眼下一切還來得及,請兄長大人收手。”

他身體前傾,雙手撐地,顯出異樣殷切赤誠的姿態。這副樣子總是足以輕易地點燃季時的怒火,然而此時他已不會再同對方動怒。季時雙手抱在胸前,悠悠俯視著他,做出戲弄一隻小動物的玩味神情,以嘲弄的語調將對方的誠意儘數淩踐粉碎:“來得及?如今陛下已經讓武士囚禁在神山,東宮已經離開京城,朝臣混亂,百姓震恐。我乃是行大逆之事之人,若非成功既是身死,如此情勢,還請神通廣大的知家參議見教,哪一點稱得上還來得及?”

知家忽略他言辭中的刻薄之意,急聲答道:“東宮離京,與陛下受困,這本可以是不相乾的事,這原本就是不相乾的事。隻要兄長大人沒有下一步的動作,任旁人如何猜疑,沒有人可以咬定二者皆是內大臣的授意。還京是平時茂個人之舉,離京也是東宮擅自所為,兄長大人一概不知。待陛下參拜過神宮平安歸來,一切都隻做沒發生過,都與兄長大人無關——”

“一切都和我無關。”季時喃喃著重複一遍,“休說外人,你自己信嗎?”

“信與不信,不過在世人一念之間,我發誓,縱有人不肯放過此事,我也一定會設法讓他們放過,無論是陛下,還是左大臣,定清大納言,還是其他任何人,兄長大人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