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禁 知家的聲調終於微微哽咽起來:“……(2 / 2)

今夕草 江蘺子 7336 字 11個月前

他神情堅毅,幾乎要指著神明宣誓。季時笑了笑:“我幾時沒出息到要靠你搭救。”

他接著斂去笑容,看著仰頭跪坐的知家,不覺恍惚了一霎。年輕的朝臣擁有與他眉目相似然而氣質迥異的容顏,他挺直的脊背淹沒在無窮暮色之間,仿佛在以一己之力對峙行將襲來的黑夜。季時困惑歎息:“知家,我有時分辨不出,你到底是真的愚鈍還是裝傻。是何人讓你在這個時候與我來說這些話?你是在效忠你那無能又薄情的陛下嗎,還是為了那日薄西山的左大臣?知家,你究竟想要什麼?”

知家的聲調終於微微哽咽起來:“是我自己想來的。我隻是不願見兄長大人走到萬劫不複的一步。”

季時眉心幾不可見地顫動一下,他卻不再看知家,肅然平視前方,抬高聲線:“我現在要去主持朝議。”

“縱使你能暫時控製住朝臣,那京中的檢非違使怎麼辦?你要與定清大納言各自集結武士一戰嗎?兄長大人準備親手陷京城於戰火嗎?”見他欲舉步離去,知家忙抓住最後的時機,急促發問。

季時淡淡道:“若一切順暢,原本不必走到那個地步。況且檢非違使人手有限,我早有所對策,縱使一戰,十成勝算皆在我方。通曉武士之事,我自然強過那個半路上位就不可一世的攝關家次子。”

知家咬牙,口吻轉作淩厲:“所謂武士,皆不過趨利遠害之輩,昔日女禦在時,兄長大人與陛下同心,極儘榮華,自然一呼百應。今時不同往日,卻不知兄長大人與那些武士究竟有何等生死情誼,能讓他們義無反顧地追隨內大臣行顛覆朝廷的叛逆之舉?”

季時冷笑:“如你所說,武士儘是逐利之輩,可還有什麼利益,能大過擁立新君即位的功勳?何況東宮與方今陛下不同,多年與武士往來親近,又是不拘先例的通達之人,到時錢帛領地,乃至升殿殊榮,皆是近在眼前之物。即便說當下的,以東宮與冷泉夫人自故院繼承來的財力,亦足教多少弓馬之輩爭相趨馳,舍生忘死?”

知家閉了閉眼,做了最後的掙紮:“如今東宮身在何處?是同太政大臣一道嗎?那位大臣年來與兄長大人並無深交,且是性情反複莫測之輩,兄長大人如何篤定他的忠誠?”

“我從來不指望他忠於我,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會忠於東宮。”季時斜睨他一眼,“你與雅成大人多年來交誼非淺,那位大人最解不開的心結是什麼,東宮又能給他什麼旁人決計給不了的東西,這一點你比我更清楚,是不是?”

知家終於無言以對,有淚水自臉頰淌落,他歎道:“兄長大人竟已籌謀到如此萬全的地步。”

“我又何嘗希望走至今天的局麵。世事弄人,誰又得以獨善。”季時輕輕歎過,忽又一鄙薄一笑,“這場棋局,我必然會贏,你與其多此一舉地替我憂慮,不如反顧自家命運,或者你那些主人和親友的命運。清算之日近在眼前,我是定然不會手軟的。”

知家原本淡泊得近乎超然的麵孔終於起了一絲波瀾,他顫聲開口:“兄長大人還打算做些什麼?”

“你縱不成器,畢竟是與我血脈相連的手足,就算為了家門命數,我到底要留你一個餘生體麵。至於其他的人,”他麵無表情說完,朝皇宮的方向遙遙望去,眼底陰翳漸濃,與次第迫近的長夜同色,“至今夜月上中天之時,中宮想必便不在禦所了吧。”

知家的麵孔一瞬間轉作煞白,震顫道:“兄長大人……要做什麼?”

原本自靈魂中抹煞的一切厚重情感驟然自四麵八方湧回,燒得他一顆心都劇烈灼痛起來。將恬子留在宮中以保平安,這樣自以為是的伎倆,原來不過是低估對方狠戾手段下的弄巧成拙。季時哂笑:“你緊張什麼,近來事態非常,宮中亦難免乾戈,我不過派人帶中宮到個安全地方避避風頭,隻要她安分些,東宮即位之後,我自會再請人接她出來,斷不傷及她和腹中胎兒的性命。若左大臣知道此事,還當謝我。”

知家猝然起身:“我與兄長大人言儘於此,就此彆過。”

他心急如焚地轉身,幾乎是腳步趔趄地離開,卻未走出兩步,隻聽身後季時的聲音驟然冷冽起來:“你今日自我這裡探聽去了多少隱情,還打算這麼一走了之嗎?”

知家駭然回頭,已有身帶武具的家臣自四麵湧來,將他團團圍住。他隻覺脊背和小腿各挨了一記重擊,吃痛之下整個人跌坐在地,來不及掙紮已讓人將雙手反綁在身後,動彈不得。他拚命抬頭,不可思議地朝季時看去,雙目紅得欲滲出血來,聲嘶力竭地吼了一聲:“兄長大人!”

“我說了不會為難於你,隻是來都來了,不妨在這裡安分上幾日。”季時最後深深看了他一眼,將先前的言辭重複了一遍,接著不複遲疑地舉步離開,浸沒到茫茫夜色中去,“我現在馬上要去主持朝議,恐怕要晚些才能再會了。”

月色微明時分,因著天皇遭受劫持的傳聞,原本就陷入一片淒惶的中宮禦所,此時唯有令人窒息的恐慌氛圍自四麵壓迫而來。無人掌燈的黑暗之中,女房壓抑的抽噎聲如同草蟲的哀泣。直到密集的腳步聲和馬蹄聲由遠及近,將這些細微的響動儘數遮掩。

恬子始終緊緊握著汐子的手,仿佛兩名單薄女子在彼此依偎之下,足以獲得直麵一切人世無常的勇氣。呼吸之間,為首的一人已來到二人所藏身的幾帳之前,伏身叩拜道:“臣奉內大臣季時卿之命,請中宮暫時遷往宮外,以避乾戈。”

他動作間頗知禮數,自與魯莽之輩不同。恬子隻覺這清亮嗓音有幾分熟悉,大著膽子掀開帷帳一角,待分辨出黑暗中清瘦的少年身形,驚異開口:“良時少將?”

良時想不到恬子也在這裡,同樣訝異地抬頭:“恬子夫人為何身在此處?”

良時身為少將,朝廷儀式中偶有作武家打扮的時候,而在恬子眼中卻是頭一次。容貌清秀的少年身著齊整的甲胄,即便淹沒在黑暗之中,亦現出難言的清朗之美。恬子卻登時皺眉作色道:“你來做什麼?中宮禦所是什麼地方,是許你這般輕易冒犯的嗎?”

良時未有懼色,沉聲重複了一遍適才的話語:“臣奉內大臣之命,前來迎中宮遷幸宮外。”

恬子想要起身,衣袖卻為一側的汐子輕輕攥住,她蓄滿淚光的眼中俱是擔憂之色。恬子輕拍她的手背,以示安心,接著一個人自幾帳背後走出,俯視著良時冷笑:“奉內大臣之命?這中宮禦所幾時是內大臣的掌中之物了?你回去轉告藤原季時,中宮有孕在身,受不得驚嚇,今夜便是他手捧聖旨,親自來迎,這等唐突做派猶嫌折辱,如今單派你一介無知孺子,就敢堂堂地來請中宮遷幸了?位極人臣的三條家家主,幾時墮落得這般不乾不淨,與京中的群盜同科?”

她口齒淩厲,字字擲地有聲。良時卻不為所動,低著頭道:“臣此次既是奉命而來,自不會空手而歸,還請夫人稍安勿躁,臣不想傷及中宮和恬子夫人。”

恬子怒極,卻壓抑不住心頭漸漸湧上的冰涼惶恐。眼前全副武裝,眉目冷靜的良時,已然不是那個與侍女多說幾句話都要臉紅的少年。時光總是可以輕易地改變一個人,在席卷而至的命運陰影麵前,沒有什麼值得倚仗。她剛待出言駁斥,卻聽汐子的聲音透過薄薄的帷帳傳來:“你是內大臣之子?那繁子是你的姐妹嗎?”

她的聲音顫抖著,卻依舊帶著高貴女子獨有的柔緩韻律。良時怔了一下,重新端正行禮:“回中宮的話,臣是內大臣嫡子左少將藤原良時,故承香殿女禦繁子是臣的姐姐。”

帷帳後的人沉默了一霎,少頃又低低問道:“良時,你要把我帶到何處?”

“方今世上動蕩,內大臣在京外尋了一處清淨寺院,請中宮前去暫避。待風波平息之後,自會派人迎中宮回宮。”

“待風波平息。”汐子喃喃一遍,忽然幾不可聞地一笑,“是同陛下一樣,讓武者幽禁起來嗎?陛下是神宮,我是寺院,可歎天下之神佛,如今也儘數受內大臣驅使,與一國之帝後為敵嗎?”

她纖細如常的語調,第一次吐露這樣酷烈的諷刺之詞,令恬子都為之一怔。那是柔美端方,又聰明剔透的女子,在命運的淒風苦雨麵前展現的通透覺悟。良時壓抑下心底的動搖,催促道:“事不宜遲,車輦與護衛在外頭等候,請中宮速速隨臣過去。”

恬子擋在幾帳麵前,咬牙道:“你休想!”

良時的口吻轉作強硬:“方今隻待臣一聲令下,離開與否就由不得中宮了。讓中宮自己走上車輦,總還是體麵許多。恬子夫人若果真為中宮著想,當清楚此時該怎麼做。”

恬子震顫一下,眼中終於有了淚跡:“至少許我陪中宮一道。”

良時搖頭:“中宮在寺院的起居,內大臣自會專門安置人手照看,請恬子夫人不要多事。”

恬子隻似聽了什麼荒誕笑話:“由內大臣安置人手?中宮如今是有孕之身,到那荒涼的寺院裡去,身邊連個貼心照看的人都沒有,這同謀害有什麼兩樣?我知道內大臣打的是什麼主意,良時少將才是,有些事情莫要做的失了體麵,到頭來也給內大臣蒙羞。”

良時眼中閃過一抹猶豫之色,恬子迫近一步,緊緊同他對視,半是威懾半是哀求:“許我與中宮同行,隻此一件,你肯不肯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