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 他念著對方的名姓,含笑與宿敵做……(2 / 2)

今夕草 江蘺子 6628 字 11個月前

短短數行文字,已令座中眾臣悚然變色。離京避難的是並非東宮而是天皇,在八幡山遲遲不歸的君臣一行不是遭受劫持,而是在靜候官軍將謀反之人剪除。隻言片語之間,適才季時口中的情形被儘數顛倒過來,而兩種解釋皆於方今的形勢完美契合,未知內情的朝臣隻覺身墜迷霧,不知何者為真。先前附議於季時的中納言俊宗質問道:“敢問左大臣大人,這手書真偽,如何可證?”

“宮中陛下手跡俱在,兩廂對照,想來不是什麼難事。”兼經自近侍手中接過書信,小心封裝收起,“若俊宗卿還有疑惑,也可召侍奉陛下多年的文章博士,前來辨認。”

場景再次陷入死寂,原先的煌煌燭火燃過大半,陰影變幻挪移之間,更生出異樣的陰森之色,直到這寂靜再次被一記輕微的笑聲打破。眾人驚愕看去,但見這笑聲竟然來自袖手旁觀良久的季時。經過天子的手跡,被當眾指作叛逆之臣,並未使這位氣魄遠勝旁人的內大臣眼中沾染絲毫的恐懼,他始終站立原地,保持著悠然睥睨的姿態,先是看向被駁斥得啞口無言的俊宗,輕輕一哂:“俊宗卿多疑,左大臣這樣清高的人物,豈會做出偽造聖旨這等荒唐事來,他說是真的,那便是真的。”

這封手書自何而來,經過怎樣的來龍去脈,傳至自去年秋天以來足不出戶在家養病的左大臣手中。兼經恰恰在此千鈞一發的時刻現身,又是從何處得到了怎樣的訊號。旁人縱使不知,季時卻豈會不察。他眼前忽然浮現出今日在自家宅邸的前廳,跪坐在暮色間的那人執拗而哀切的眼睛。他不知那樣的哀傷的眼神在何種程度上是計劃中的一環,或許頻繁露麵的人忽然不知所蹤已是最好的訊號。他忽然覺得異樣可笑,要拚命忍耐才不在這樣嚴肅的朝堂重地大笑出聲。他不顧旁人眼中的異色,徑自走至兼經身前,再不掩飾眼中的輕蔑與怨毒,一字一頓開口:“我隻道左大臣這般苦心孤詣,煉就的是何等一招製敵的奇策,卻到頭來,不過是玩弄這點文字遊戲而已。自顧不暇的庸弱君主留下的幾行字跡又如何,拉攏幾個意誌動搖的朝臣到你身邊又如何。左大臣,你果然是自以為是的愚不可及之人,從來看不清這個世道究竟是怎麼運作的,居然把你這樣的人當作對手,提防了這麼些年,是我的謬誤。”

兼經卻不再看他,平視眾人:“那麼,內大臣今夜的朝議到此結束,辛苦眾卿稍留片刻,接下來的朝議,由我主持。”

他麵容鎮靜如常,隻是稍稍拔高了聲線:“依陛下所言,東宮與內大臣乃是意欲行篡逆之事的亂臣賊子,如何處置妥當,乃是我與眾卿的責任,萬不可令陛下失望。”他至此方稍稍側過目光,似笑非笑地看向季時,“這便是下半夜的議題,還請內大臣暫離此處避嫌。”

季時凝視了他半晌,忽然提起一樁不相乾的事:“左大臣猶記得昔年春日社之事否?”

他語調輕淡,待眾人反應過來,卻禁不住打了個寒顫。當年春日祭引發強訴,議論僧兵對策的朝會上,就是兼經一番淩厲言語折了季時的威風,令當時身為大納言的季時中途含憤離去。然而此後情勢的發展,卻與朝議上呈現出的勝負局麵迥異。平時茂與僧兵勾結,迫使朝廷讓步,往後想來,那正是後日季時榮華的開端,與兼經黯淡歲月的開始。如今一切都似曾相識,而今日之險峻自非昔日可比。兼經卻並未有所動搖,他平靜地與季時對視,又說了一遍:“請內大臣離開此地,閉門靜候朝廷發落。”

這樣淡泊而無畏的神色,令季時再次倏然想起黃昏時分,知家在佇立在門外望向自己的眼神。他仿佛聽見心底最後一絲維係和平的琴弦斷裂,他的怨恨就此醞釀至頂點。他慢慢俯身,凝視過兼經:“我給過你機會了,左大臣,這是你逼我的。”

他一語終了,眼中驟然浮上狠戾之色。不待任何人有所反應,他突然伸手扣住兼經的肩膀,將他連人帶坐席整個掀翻在地,接著抬腳,朝對方瘦得嶙峋的脊背狠狠踹去。他在眾臣驚駭的抽氣聲裡悠悠俯視,看始終風度閒雅仿佛局麵儘在掌握的左大臣,此時痛苦地蜷縮在地麵,咳得幾近斷氣。他但覺猶不解恨,又抄起手邊銅質的香爐想要砸過去,終於有看不過的朝臣起身厲聲製止:“內大臣!”

他的動作頓了頓,終於隻是將香爐狠狠擲向一旁的地麵,目光陰晴變幻幾輪,最後浮現出一絲異常沉痛的微笑。他念著對方的名姓,含笑與宿敵做了今生的訣彆:“藤原兼經,你我不會再相見了。”

長夜燭火殆儘,而東方的天際已浮現淡淡的青,漸次擴大成瓷釉一般溫潤的光彩。他不待幾個親近朝臣追上,徑自轉身,踐踏過委頓在地的名單,朝著外麵的第一抹曙光,揚長而去。

二月二十四夜的朝會上發生了什麼,外人自然無從知悉,而親曆者的追憶亦互有含混矛盾之處,夜色下的真相遂成為永恒的懸疑。而隨二十五日的白晝一同降臨的,是京中即將爆發戰事的流言。

自天皇行幸不歸之日起,飛速彌漫在朝臣中的恐慌氣氛,隨著這則流言的蔓延,終於波及到庶民之間。京城大小街巷四處可見提挈老幼奔波避難的民眾,而用以維護京中治安的檢非違使,早已疲於應對迫在眼前的危機,無暇他顧。

而昔日僅僅止於極少知情者的滔天陰謀,以及這陰謀預期的走向,也終於經過無數口耳相傳和揣測潤色,開始越發明晰地揭露在白日之間——

內大臣季時本欲控製朝議,在群臣俯首恭迎之下,迎避難天涯的東宮風光回京,接替至今在八幡山生死未卜的今上即位。而由於左大臣兼經的橫加阻攔,內大臣一手營造的和平幻影宣告破滅。而斷不會輕易俯首認罪,又素來親交武士,指顧間可調動無數兵馬的內大臣,似乎僅剩下了唯一的道路可走,即使這道路是如此艱巨慘烈,並終將使無數無辜的生命裹挾至洪流烈焰之間。

兼經攜天皇手書往赴朝會之事本是極密,事先知曉的除卻他本人,就僅有另外一名始作俑者知家,即便是定清這樣始終不離鬥爭漩渦左右的人亦全不知情。是以翌日拂曉時分,自外人處獲悉內情的大納言定清,急忙前往兄長的府邸相會,恰好遇見兄長的車駕歸來之時,心頭的驚駭之情可想而知。

兼經已幾乎不能行走,在家臣抱扶下一路下車來到前廳,依舊埋頭掩口,止不住地低咳,襟口和袖口皆可見點點斑駁血跡。定清慌忙迎上前去:“兄長大人!”

兼經這才察覺到他的在場:“定清……你來做什麼。”

“兄長大人,這是怎麼一回事?”定清焦灼抬眼,素來風度高邁的大納言第一次露出清晰的恐慌之色,“內大臣如今要糾結武士舉兵,破除京中的阻攔,強行迎東宮即位,是不是?然而直接效命於朝廷的檢非違使力量薄弱,鎮守一處尚可,若一旦全麵開戰,是斷斷抵擋不過的。”

一側的家臣含淚搖頭:“大納言大人,左大臣大人需要歇息,可否容後再議……”

“不,來不及了。”定清哪裡肯理會他,迫切搖頭,“兄長大人,我們現在如何……”

“你去以陛下的名義,罪以東宮和內大臣謀反,召集京城內外的武士,予以討伐。”兼經製住他的張皇,取出猶自完好的天皇手跡,艱難交至對方手中。

然而這薄薄一紙書信不足以消解定清的恐慌,反而加劇了他眼中的絕望之色。他又上前一步,攥住兼經的衣袖,含淚訴說,想要點醒似乎猶未看清前路凶險的兄長:“不是這樣的,兄長大人,我們如何借陛下之名集結兵力,隻要陛下本人尚困於神山一日,這詔令就與白紙無異,而內大臣那邊,卻可以隨時奉迎東宮進京,由東宮本人出麵許以官爵領地,召集天下逐利忘死的勇武之徒,我們縱使撐得一時……”

兼經卻忽然道:“這就足夠了。”

定清訝異抬頭,卻見兼經反握過他的手,眼中盛滿殷切之色:“大納言千萬撐得一時,也許三五日,也許一二日,這是我們最後所能做的事情,至於之後……”

他忽略定清困惑的神色,借著家臣的扶持,勉強抬起頭,向南邊的天空和遠山望去。今日並不清朗,空氣中流淌著淡淡的霧靄,將視線阻隔在方寸之間。他卻久久佇望著那個方向,仿佛可以望穿空間與人心的隔閡。他平複下急促的氣息,喃喃自語起來,即使他並不會得到答複,因為在場並沒有人可以領會他話中含義,“至於之後的事情,我隻想賭一把。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刻,那位大人,究竟會怎麼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