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寧元年三月初一,枝頭的櫻花上下翻飛於狂亂東風的時節,連日來在朝臣與庶民間流傳的恐怖預言,終於迎來應驗的一日——
內大臣季時與大納言定清先後以東宮和天皇的名義集結諸國武士,各於京城南北結營,接連數個日夜,不斷有操戈帶甲者自四麵八方趨馳而來。漸次被點燃的戰火飛快由遠及近蔓延開來,往日如風雅畫圖的京洛,頃刻化作為煙塵和血腥遮蔽的人間地獄。而隨著三月十五日東宮方發起的一場夜襲,原先猶作膠著之勢的戰況快速走向明朗。當日定清的隱憂終於化作現實,無論天皇一方的朝臣與將領如何百般粉飾,作為旗號的天皇本人早已落入敵手生死未卜,隨著這一不爭的事實次第大白於天下,原本慕君王之名以求封賞的邊鄙武士迅速喪失了戰意,或零落奔逃,或彙入敵營。
大勢已去的定清最終能夠倚仗的,僅有最初在天子授意下留守京城的少數檢非違使,日夜不離宮中,誓死守護象征天子身份的劍、鏡、玉三種神器。神器所在的重地,外頭的武士一時不便攻來,亦無法采用放火等過激之策,是以雙方仍在此作最後的僵持。然而勝負不過是時間問題,曆經多日戰事早已疲憊不堪的大納言定清,在戰火間隙難得的靜謐深夜,於部下目光所不及處一個人頹然倚壁坐下,埋首在臂彎間崩潰痛哭。他拚命將淚水掩抑在袍袖之間,不發出一絲聲響。僅有一個負責侍奉神鏡的女官,不知緣何在這個時分依然流連不去。她含淚為征塵疲敝的大納言遞上一碗湯水,久久坐在他身邊,以沾滿塵埃而依舊柔軟如三月花朵的衣袖覆上他的肩頭,如哄慰受傷垂泣的孩童。
置身荒廢寺院中的中宮汐子,跪坐在金箔剝落的佛像之前,安靜閉目,一心祈求佛祖的慈悲。直到合十的雙手為恬子輕輕握過,她才會順從地讓姑母攙扶過已經日顯沉重的身子,橫臥在粗劣的草席上疲憊不堪地睡去。而恬子始終握著她的手,仿佛僅靠自己掌心的溫度,就足以替驚惶不安的女子營造一個靜謐甘甜的夢境,不受外頭兵戈相擊的聲音和夜來山精野獸的悲啼驚擾。最終她自己也抵抗不過倦怠,漸漸依偎在草席的邊緣,一同沉沉睡去。
那夜朝議歸來後便沉淪病榻不能起身的左大臣兼經,在聽聞戰報之後掩麵嗚咽起來。他不顧夫人和醫者的勸阻,掙紮著伏案起坐,握筆寫下幾行潦草字跡,交由家臣去捎給什麼故人。擱筆的一刻已然氣息淩亂幾近昏厥的左大臣,等來的卻隻是原路折返的家臣,俯首在枕邊哀泣出聲,稱如今兵火肆虐,道路阻絕,已經不是能送出什麼音信的時候。
這樣的日月裡,唯一徹底被阻隔在世間消息之外,僅有枯坐在逼仄暗室的知家。這壯美宅院裡至為陰暗的角落,是父祖以來棄置不用的書房,一度堆疊了各種年代悠久的雜物,曾經是年幼的知家眼中神秘而趣味無窮的王國。他常常避開父兄和乳母的視線,一個人搬開落滿灰塵的箱奩,因拾得一枚古舊玉佩或黯淡水晶而興奮不已。經過季時的翻新,昔日的雜物早已不存,狹小的空間顯出前所未有的空蕩。絕對的寂靜模糊了時間的流逝,他坐在永無止境的黑暗裡,對著麵前的粗劣飲食,隻消閉上雙眼,就可以輕易地回到那些早已失落的無憂時光之中。
同世人的意料相反,在天皇一方陷入暗無天日的絕望之際,等待東宮一方的實際操縱者內大臣季時的,卻也不單純是勝利在望的狂喜。勝負已判的三月二十日,季時撥出少數精銳武士,前往京城往南的通路,將駐留在附近的敵軍殘黨掃蕩一清後,終於在翌日親筆寫下書信,邀請在宇治日夜殷切企盼的東宮回京。
隨著東宮進京的腳步,定清等人最後的抵抗必將土崩瓦解,而在天皇迄今不見蹤影的朝廷,即便是最為剛硬不屈的公卿也終將俯首。道義,家世,體麵,這些幻影終會在絕對的力量麵前煙消雲散,這恰是人世運作最為無理的道理,他在命運予以的殘酷試煉間早已獲得最為清醒的認知。對這道理同樣擁有敏銳嗅覺的,是日夜沉浸在卓著功勳間狂喜不已的武士。至於這狂喜漸漸平息,為巨大的困惑乃至恐懼所取代,則要等三月走過末尾,初夏的細雨過後可聞子規鳴唱的時節。
最先被迫自這場狂熱迷夢中醒轉的是季時本人。截至三月二十八日,他已經兩度致信宇治,邀請東宮還京,然而兩次皆石沉大海。他百思不得其解,如何在反複確認通往宇治的道路上已無敵軍蹤影的今日,他甚至無法得到一封暢通的音信。
今夜在寫就第三封催促的信件,交至親信手中反複叮嚀後,季時從案上取來冰涼的酒水一飲而儘,試圖澆滅這異樣濕熱的暮春天氣帶給人的焦灼。此時有一名披甲的將領未經通報便掀帳走來,他忙放下酒杯,換上一派和洽神色同來者致意。那將領笑道:“內大臣成就如此功勳,是方今海內第一的英傑人物,自當意氣激揚,號令天下,如何卻在此地自斟自飲?”
“此言差矣,古往今來,越是成就千秋勳業者,越難免寂寥之時,我如今總算是體味一遭了。”季時順口同他玩笑,自案上取了隻瓷碗遞到對方手中,“既然來了,便陪我飲上一盞,近來戰況勞苦,權當我略表謝意。”
他抄起酒壺慢慢注入對方捧著的碗中,那將領幾曾受過這等殊遇,一時受寵若驚:“內大臣此舉,在下惶恐。”
“待東宮即位,封地官職,俱在眼前,汝等何必為了今日區區一杯酒感激。”季時仍與他言笑,二人對飲了幾輪,大概見傳聞中殺伐決斷的內大臣原來是這樣和善的人物,幾盞酒水灌下,將領亦神情放鬆,開起不知分寸的玩笑來:“說起來,內大臣方今還應儘快迎東宮進京才是,在下粗鄙之人,不曉得擁立新君須要多少繁文縟節,隻是東宮遲遲不至,我們就成了擅自作亂的叛逆之徒了。到時打了勝仗,卻不見主君,傳到外頭,自家性命暫且不提,可是要名節掃地,貽笑千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