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墨 命運的荒誕令他忍不住微笑,作為……(2 / 2)

今夕草 江蘺子 4399 字 11個月前

季時握著酒杯的手稍稍頓了一下,一股冰寒自指尖蔓延開去,回看對方神情開朗,始知這不過是純然的笑談。他報以詼諧之語,目送步履有幾分飄飄然的將領儘興離去,一個人回到深濃的夜色之中。

失去了笑談的遮掩,他被迫獨自麵對內心漸次擴大的惶恐。那一線冰寒延伸至四肢百骸,最終清晰凝結作一個無比可怕的猜想,令他在這燥熱空氣裡冷汗沾襟。或許那些信件並不是沒有送出,而意欲阻止東宮還京的,除卻已然潰敗的天皇軍隊另有其人。這則猜想的印證來的並不遙遠,三更夜月上中天,有細碎的腳步匆匆而來。他起初以為又是哪個不請自來的武士,壓下心頭的不耐煩望去,卻見來者是個作旅人打扮的少年。

少年站定,規矩施了一禮,嗓音清清亮亮,卻足以使季時心下突地一緊:“見過內大臣。在下是宇治太政大臣的家臣,奉宇治殿的命,傳話與內大臣。”

單單派一個家臣前來複命,在此情形下與其說是失禮,更顯得異樣詭異,然而季時已無暇慮及這些,幾乎是顫抖著質問:“太政大臣收到我的書信了嗎?東宮預備幾時進京?”

“內大臣的信函,我們大人都收到了,已經呈與東宮殿下,內大臣放心。”少年輕快答過,定定看了季時半晌,輕輕吐露出接下來的言辭,看強作鎮靜的內大臣麵孔一瞬間轉作煞白扭曲,“東宮殿下得知京中情勢未穩,心有顧慮,打算在宇治再靜候些時日,待內大臣徹底平息京城動蕩,攜朝臣的聯名書狀與陛下的退位詔書,再行進京。”

季時咬牙,厲聲叱道:“不可能!我在信上寫的清清楚楚,如今我方勝局已定,隻待東宮殿下本人出麵,總領武士,號令群臣,則大事成矣。若殿下遲遲不至,遷延日久,則豈獨我與萬千將士功敗垂成,身死名滅,殿下大業亦將毀於一旦,此中利害,殿下豈能不知。殿下離京之前,與我早有約定,若朝議不成,走至舉兵的一步,則殿下亦當有臨陣的覺悟。何況如今勝負已分,豈會有危及殿下身命之事。殿下乃英明決斷之人,這不可能是殿下的意思,你可有殿下的手書為證?”

少年使者冷笑:“殿下千金貴體,此行安危與否,自要殿下本人定奪,內大臣休要言語無狀。殿下深恐大舉未成,先與人落下罪狀,是以不留手跡,僅要在下口頭捎個話來。內大臣若是不信,繼續往宇治送信催促便是,看幾時能得到內大臣滿意的答複。”

這套說辭過於拙劣,季時暴怒,上前一步緊緊揪住少年使者的衣襟,幾乎要把對方拎離地麵。仿佛為了掩飾心下的惶恐,他死死逼視著對方低吼出來:“你休要在這裡信口雌黃!你可是天皇方麵派來動搖我軍心的細作?你再敢在我麵前搬弄是非一個字,信不信我立時將你斬殺!”

少年皺眉掙紮著,隨著他身體的扭動,一封信紙自他袖口滑落在地上。季時目光一緊,當即放開少年,俯身拾起。少年一邊嗆得連聲咳嗽,一邊笑起來:“內大臣不是要憑證嗎,這就是宇治殿交給你的憑證。”

季時看過一眼,頓覺五雷轟頂。他怔立原地,麵若死灰。那信紙皺折,上麵的墨跡已經陳舊。至於內容,他不須細讀就已經知曉,因為那就是他本人的手跡。不是這幾日送去宇治催促的三封書信中任何一封,而是在更早的時候,天皇開始籌劃行幸之際,他托良時帶去宇治交與雅成的密函,亦是後續一切計劃的開始。仿佛是為了報複他的粗魯舉止,少年的笑容愈發尖刻起來:“內大臣,你現在知曉我不是敵軍細作了。這是宇治殿特意托我帶給你的,宇治殿說,和這封信有關的所有事情都已經結束了,沒有用了,內大臣的東西,還是交還給內大臣本人保管最好——”

少年流利的語調接下來又說了什麼,他已經聽不真切,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心底最為荒謬恐怖的猜疑與現實漸次重合,當這場大夢做至終結,他卻全然沒有冷水灌頂的清醒,而是陷入令人窒息的更深一層夢境中,無論如何掙紮也無法張口吐出一個音節。世間所有的絕望原來都隻呈現作這樣平靜的外觀,他甚至無法出聲去怨恨何人。他慢慢鬆開五指,任揉成一團的信紙跌落塵土,如同他早該有的命運。待眼前的黑暗的迷霧稍稍散去,周遭景物重歸清晰,少年不知幾時無聲離開,仿佛他的出現亦不過是暗夜中一抹幻影,僅存在於神思昏亂之人的想象之中。

然而這究竟是清晰而猙獰的現實,腳邊的信紙猶自搖曳出慘白的光彩。世人眼中行將登上權勢頂點的內大臣,此時一個人在營帳逼仄的黑暗裡慢慢坐到地麵,閉上眼睛。他的眼前掠過無數光景,有許多已成定數的往昔,還有那些永不可及的將來。他並非沒有想到過失敗,如同每一個敢於行非常之事的人該有的覺悟。他想象過無數種可能,如果朝廷再警覺一些,在平時茂進京的途中就予以阻攔。如果天皇再冷靜一些,毅然在最後一刻取消行幸。如果東宮稍稍欠缺幾分運勢,在逃往宇治之前為定清的人手捉拿。如果天下的武士稍稍多幾分忠君道義,拜服在天皇、知家與兼經聯合編排的一場戲碼之下。表麵風度激昂的內大臣,在如履薄冰的歲月裡,從未有片刻忘記榮光背後如影隨形的失敗,直到親眼見到麾下的武士是如何勢如破竹將天皇方的軍隊掃蕩一清。然而他也沒從未有片刻想象過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失敗,直到今夜。

命運的荒誕令他忍不住微笑,作為唯一預先知曉這荒謬結局的人,他要拚命用衣袖掩口,才能忍住不聲嘶力竭地大笑出聲,以免驚擾外麵猶自沉溺在狂熱幻夢中的武士。他們興致激揚的聲音偶爾刺破夜色透入簾中,此時此刻,無異於來自地獄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