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 覺今是而昨非(1 / 2)

今夕草 江蘺子 5816 字 11個月前

“太政大臣,現在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遠離世間硝煙的宇治,距離雅成上一次出現在東宮起居的宅院已經過去半月之久,他剛一在廊前露麵,立即被半個月來坐立不安的東宮緊緊攥住衣袖,連聲逼問,“現在京中是什麼形勢?內大臣一直都沒有來過音信嗎?你為何也這麼久不肯見我?”

“是呀,內大臣這幾日都沒有音訊。”雅成不動聲色地抽回自己的衣袖,和氣笑道,“想來是京中戰況緊迫,暫時無暇向殿下一一稟報吧。殿下不必憂心,憑內大臣的才乾,早晚可以廓清海內,率眾臣俯首迎殿下回京。殿下且稍安勿躁,在此處多棲留幾日,生活起居可有什麼讓殿下不滿意的?可要臣再多挑幾個心細的侍女伺候?”

方今落花時節,滿地粉白櫻花嵌在青苔芳草之間,織成爛漫無邊的錦繡。雅成一襲輕軟衣袍,笑容和緩地站在融融光風裡,儼然一派山水蕭然的魏晉名士氣象,望之令人忘俗。然而這樣的景致落在東宮眼中,卻無異於猙獰鬼魅。他顫抖著低低吼出:“太政大臣欲瞞我到幾時?”

不待雅成開口,東宮已上前重重抓住他的雙肩,逼迫他與之對視。東宮的雙目殷紅,盛滿了震怒,困惑,惶恐,與一線若有若無的哀求,他的手不住顫抖著,正如他尖銳嘶啞宛若裂帛的聲線:“太政大臣,我再不濟也是一國之儲君,你手下這點下人,稍加恩威,還是差遣得動的。內大臣早已來過信了是不是?是你寧願私下銷毀也不肯交付於我,你根本就不打算安排我回京是不是?!”

他額角青筋暴起,雙手力道大得幾乎要嵌入到對方的筋肉裡去。一生沉淪在寂寞門庭閒看春芳秋月,如今距離至尊之位僅僅一步之遙的年輕東宮,此時卸下了所有矜持。那些夜夜在胸口焚燒令他無一夕安寢的熾熱野心,終於原原本本地暴露在春陽之下,以如此猙獰狼藉的姿態,無異於執拗於前生罪業而永遠徘徊在無明長夜的淒涼厲鬼。雅成靜靜凝視過他,風流輕佻的宇治大臣在不笑時原來擁有如此悲哀的目光。他輕輕叫了一聲:“殿下。”

他保持著這樣哀傷的神色輕輕搖頭:“殿下,如今京中是修羅之地。為殿下一身安危之計,還請殿下在宇治多羈留些歲月,臣一定保殿下平安。”

“太政大臣,你讓我如何再相信於你?”這過於荒誕的言辭令東宮忍不住冷笑出聲,他終於放過雅成,側身作勢離去,背影顯出幾分悲壯意味,“我自己回京見內大臣。”

他聽見身後一聲厲喝當空劈下:“殿下留步!”

東宮回頭,目光灼燙地緊緊逼視雅成,等待自對方口中得到他所渴盼的轉機。然而這寸縷的希望終於被雅成隻言片語之間徹底掐滅:“殿下,來不及了。”

他眼見對方熾烈的決心在自己殘忍的言辭下一點點崩塌,最終化作青白麵孔上同花瓣一道紛飄的淚水:“殿下,已經來不及了。殿下遲遲不現身京中,遷延日久,人心離散,起初依附於內大臣的武士深恐化作叛逆之徒身死名滅,如今已次第向朝廷方歸降,陛下自八幡山還駕隻在朝夕,殿下如今隻身現身京中,無異於徑入虎穴,自取覆亡而已。”

他又軟下口氣,用哄慰的語調:“殿下如今什麼都不必擔心,隻要在此處稍留些時日,待事端平息,臣一定啟奏朝廷,力加陳說,罪責俱在內大臣一人,殿下清白無罪……”

東宮忽然打斷他:“太政大臣,為什麼?”

他適才一直保持低頭傾聽的姿態,此時自陰影中慢慢抬起眼來:“太政大臣,你為什麼這麼做?”

雅成一時無話,剛待再叫一聲“殿下”,卻見東宮陡然暴怒起來:“我何曾虧欠與你,你想要的,我哪樣不是百方許諾?源雅成,你究竟為什麼這麼做?!”

雅成道:“臣是為了殿下。”

這樣荒誕幾近滑稽的言辭自他口中道來,莊嚴而擲地有聲。他不再給東宮質問的機會:“臣昔與內大臣相約,迎殿下往宇治暫避,待時機成熟後,奉迎殿下還京即位,是料想天皇失德,由賢君取而代之,乃天下所願,百官必俯首逢迎。而不意如今兵火迭起,烏衣門巷,玉台金殿頃化飛灰,平安京三百年榮華頓作修羅世界。如今的殿下已非萬人企盼的明君,乃是陷王城於戰火的禍亂之主。便得一時登人君極位,榮華又焉得久長。況以貴重之身親臨戰場,一著不慎,則非惟淪喪身命,貽笑青史,後生果報,亦可畏之。殿下,內大臣行事太過,已遭天怒人怨,臣不忍使殿下同赴劫灰,殿下是清明正直之人,不該憑一時之欲,遭人蒙蔽,做這等火中取栗的事。”

“可是若我原樣踐行與內大臣的約定,我們是可以贏的。”東宮悲憤的眼眸中幾乎滲出血來,他搖頭:“這不是火中取栗,這是我自己甘願的。太政大臣,我素來引你為知音,到頭來,你卻什麼都不明白。”

“身為儲君卻注定與至尊之位無緣,隻放任日月虛度,臣雖是愚鈍之人,殿下的苦痛,卻再無人能如臣這般感同身受。”雅成徐徐開口,他的聲音如春水般靜謐無波,“所以,臣才勢必無法坐視殿下走到萬劫不複的一步。”

東宮麵色蒼白地僵硬看他半晌,忽然冷笑:“太政大臣何必將自己說的這般高風亮節,大臣當初應承了內大臣的邀約,若非抱有幾分私欲,世人眼裡山水清華的宇治殿又豈會涉足這等泥潭,如今心生怯意,中途折返,到底算不得什麼光彩的做法。宇治殿於俗務一無掛心,卻偏偏與我這等滿腹肮臟貪欲的人往來密切,說到底不過是自憐身世,將我看作幾分故懷仁親王的幻影,而與我本人沒什麼相乾。隻是大臣這樣行事,親王泉下有知,也要心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