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成怔忡片刻,終於支撐不住表麵的鎮靜,他頹然搖頭:“臣犯下重罪,無意開脫。隻是臣的父親,雖半生憔悴沉淪,怨恨於世,卻終歸是心性良善之人,若說以生靈塗炭換得自家榮華,今日之事換做家父,是斷不會這樣做的。”
東宮的眼中是徹底的失望:“果然讓我說中了,內大臣是自家銜怨今上才行大逆之事,而太政大臣不過是將我看作你想象中抑鬱可憐的東宮,居高臨下地施舍幾分憐憫,一旦發現我是這般利欲熏心之徒,與大臣所想不合,便棄之如敝屣。可你們這一遭遊戲,又置我本人於何地。”
雅成眼角終於有了淚跡:“不是這樣的,殿下言過了。臣不過是……”
他言猶未竟,東宮忽然怒容頓起,毫無預兆地撲上前來。他用力揪過雅成的衣襟,將他打倒在地。他一邊揮拳在對方玉砌般精致的眉眼,一邊大聲哭號起來,如同受傷的幼獸彷徨在日暮原野之間,向著每一個近前的生物亮出血跡斑斑的齒爪。直到二者的鮮血混合在一起,彙成粘稠的涓涓細流,再被他滾滾落下的清淚所稀釋:“太政大臣,我不管你有什麼難言之隱,我也不管你把我看作什麼,可這是我平生唯一的一次機會,是你給我希望的。你把我比作懷仁親王,可我不想與他一樣,我不要在華美樊籠之間抑鬱死去,我寧願與內大臣一道,成為顛覆這腐朽王朝的亂臣賊子,成則身登極位,睥睨天下,敗則委身草野,懸首城牆。這是我自己願意的,我不是讓內大臣祭上神壇的傀儡,也不是皇兄那般任人左右的庸懦君主,我自作自受,是所甘心!你憑什麼自以為是地擺布於我?你為什麼連我這點自由也要剝奪!”
雅成全無掙紮,仰麵在地,任他劈手毆打,這樣的疼痛是他應受的,如今隻恨太輕,遠遠不足償還他的罪孽之萬一。東宮卻很快收了手,他站起身,冷眼看過風華挺俊的宇治大臣此時委頓在地的淒慘模樣:“我要進京,與內大臣共擔罪孽。源雅成,我縱不成器,也不至於愛惜身命,在這等時日一個人竄身宇治,仰仗你的庇護。”
他舉步欲走,身後一動未動宛如死去的雅成卻忽然醒轉一般:“殿下!”
東宮並未回頭,雅成卻拂去麵上沾血的落花,掙紮著跪爬上前,用力去抓對方的衣裾,將他一並拽得踉蹌跌坐在地。東宮恨恨咬牙:“你放開我!源雅成,此去是死是活,我都不會再與你為伍了。”
雅成無視他怨毒的眼光,忽然伸出雙手,將他整個人環抱在懷中。他保持著跪坐的姿態,如同舍身的王子擁抱嚎啕的幼虎,又像淪落幽穀的玉工懷抱著不為世人所知的連城寶玉。他的眼角猶有新鮮的血淚,越過東宮劇烈顫抖的烏帽子望向遠方的目光,卻消去了所有困惑與恐懼,化作一片肅穆的慈悲。他的語調舒緩而悠長,卻字字篤定,不容置疑:“殿下不能走。如今京中風波即將收束,若殿下忽然現身,武士惑於去就,定要引發另一輪乾戈。到時陛下與殿下各自出麵,親自擁兵,滔天兵火,又非今日可比。殿下縱不顧自家身命,亦要念及百年王城,萬戶百姓,如何能任八麵鐵蹄重加踐踏,儘付鮮血劫灰,臣不能坐視殿下釀就更大的罪孽了。”
仿佛是受到如此安定的懷抱感染,受傷的猛獸亦漸漸喪失劇烈掙紮的氣力,在衣袖間埋首嗚咽起來。雅成頓了頓,下定什麼決心般繼續道:“至於時至今日,已然釀成的滔天罪孽,臣會與殿下共同承擔,臣斷不會棄殿下於一人。再過幾日,待京中戰火消歇,陛下還宮,臣會進京一趟,出麵與陛下,與諸位知曉是非的朝臣一起收拾殘局。然後,臣就會解去官職,回到宇治,或者周遊四方,永遠不再回到京城那片濁世裡去。臣希望與殿下一道,棲留山水,潛修佛道,彌補臣這半生對朝廷,對蒼生,對殿下所犯的深重罪業,以求永世之安樂,來生之淨土,與殿下一起出離六道輪回之苦,共同托生於清淨蓮花之上。在那之前,請殿下在這宇治稍微等候臣一些時日,臣不會讓陛下等太久的,好不好?”
他聽不到對方的答複,隻有無休無止的號哭自懷抱中傳來,仿佛要哭儘過往的生命裡承載的所有委屈和怨恨,再散入茫茫的春風裡去。他依舊一動不動,隻有語調轉作溫柔,念的是東宮年少之時,他陪坐在雅好漢家詩文的儲君身邊,隔著燈燭細細講授的章句。那是他們二人都喜愛的流麗文章,晉人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他的聲音未隨春風流散,而是連綿不絕,回環反複,為聽著營造出一個不受人間風霜驚擾的安穩幻夢。最終他自己也陷入到這幻夢中去,甚至沒有察覺遠處不知幾時佇立凝望的宋僧淨緣,向著姿態狼藉的君臣深深低頭,雙手合十,口中念誦著同樣柔緩而溢滿慈悲的經文,向掙紮在浮世苦海中的眾生獻上力所能及的撫慰。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嘉寧元年的初夏,隨著被幽囚於八幡山一月有餘的天皇再次現身宮中,這場將平安京脆弱的繁華表象踐踏殆儘的鬨劇,終於以無比可疑的方式,徹底落下帷幕——
這場後日被稱作嘉寧之亂的動亂波及之廣泛,收場之倉促,除卻極少諱莫如深的知情者外,幾乎所有當事人回想起來,都隻覺經曆了一場首尾顛倒的荒誕噩夢,直至醒來亦不曉個中因果。無論是親曆了那夜恐怖朝議,此後多日寢食難安的公卿;還是集結在不明所以的君主號令下盲目奔走,莫名其妙的迎來封賞或責罰的武士;甚至是麵對深山的蕭瑟涼風,與近臣依偎啜泣長達一個月之久的天皇本人。
回頭整理全部來龍去脈,自正月承香殿女禦藤原繁子產後急死以來,失控的時局就飛快傾塌下去,命運的驟雨將所有人迅速裹挾其中。從大納言定清與少將良時的夜雨衝突,到執意行幸的天皇與內大臣季時最終決裂;從天皇日夜警戒之下東宮的失蹤,到突然出現的越中守平時茂帶兵將天皇囚禁;從久疏人事的左大臣兼經手持不知從何而來的天皇手跡現身朝堂,到朝議破裂之後如驟雨般自八方湧上的武士將京洛繁華踐踏殆儘。種種事端纏繞錯雜到極點,忽然迎來如此豁然乾脆的了結。驅遣重兵將京城上下儘在掌握的內大臣季時,俯首以待的新君卻自此不見蹤影,直到如夢方醒的武士紛紛倒戈而去。四月初三,始終駐守神山的平時茂,在家臣次第歸順朝廷的局麵下,終於在減罪免死的條件下向天皇俯首,陷京城於人間地獄的滾滾煙塵遂在一夕之間消散。四月十五,姍姍來遲的東宮音信終於降臨人間,然而露麵的卻非東宮本人,而是看似與這場動亂全無牽涉的太政大臣源雅成。
昔日天皇欲攜東宮同往行幸,又於京中加重兵防守,經過彆有用心之人的煽動,天皇企圖加害東宮的謠言一時流播宮中。惶惶不可終日的東宮遂致信素來交情匪淺的雅成,懇請前往宇治暫避風波。雅成欣然應承,款待東宮,等來的卻是內大臣季時借東宮之名在京中擁兵謀反的消息。而太政大臣明辨是非,不顧內大臣反複致信教唆,堅決拒絕交出東宮與之合流,一直靜觀其變到內大臣自取滅亡,方才進京與天皇攜手重整朝政——最終朝臣之間達成一致的,就是這樣漏洞百出,然而彆無選擇的闡釋。
經此變故,朝堂零落,當著眾人的麵堂堂維護了朝廷體麵的首功之臣左大臣兼經,如今已是命若朝露的重病之身,在朝局重歸安穩之後很快遞上了自去年秋天之後的第二封辭表。雖在天子強加挽留下再度留任,卻已無心力出麵收拾戰後的殘局。於是輔翼朝廷度過這艱難歲月的重任,自然落在了另一名頭號功臣雅成的肩上。昔日放浪山水口不言俗務的宇治殿,亦是東宮禦所僅次於季時的座上常客,如今忽然變作身寄朝家厚望的第一能臣,世事變幻之速,亦使人俯仰谘嗟。
至於重整朝綱的第一要緊之事,自然是先前動亂中相關者的功罪論處。冷泉局蓄意勾結內大臣,唆使東宮謀反,今責令退出宮中,剝奪所授位階,宜早日出家落發。越中守平時茂擁兵犯上,危及主上身命,本當處以極刑,然而念其主動歸降,加以天皇親口許以寬宥之詞,僅削去官位,放逐出京,終生不得近京城半步。左近衛少將藤原良時,從父行大逆之事,親率甲兵,禍及中宮,解官流放出羽國。東宮敦仁親王,行止放誕無度,銜怨主上,乃成禍亂之始,念其懸崖勒馬,且蒙太政大臣百方請願,今不加流刑,不廢皇籍,僅削去儲君之位,暫留宇治,閉門反省。
而對於此次動亂真正的始作俑者,雅成的說辭中唯一的主謀,三條內大臣藤原季時的處置,則成為接連數日紛紜不下的朝議主題。最終由聖意親自裁決,解去官位,抄沒家產,流放至窮海極天之外的隱岐島,終生不得赦免還京。在三百年未有死刑的公卿社會,遠流海島已是極刑,何況內大臣這樣的高官,遭受流放者求諸先例不過寥寥數人,且大多授予太宰權帥一類名目上的虛職維持僅存的體麵。這等酷烈直白的論罪,足以昭示天皇對這名親手扶植起的逆臣抱有何等深沉的怨恨,引起世人的瞠目。在風波平息,自家身命已經無虞的今日,亦有拿捏起道德麵孔的朝臣,惺惺作態地暗諷天皇此舉違背先例,非仁厚之君所為。
然而至為滑稽的是,這一切論爭終究不過流於紙上談兵。部曲流散,大勢已去的內大臣季時,借著一二心腹將領的蔭蔽,企圖逃往京外的莊園尋求庇護。而對世間利害嗅覺敏銳倍於常人的武士豈會真心守護落魄的主人,車馬未出數裡,他們已心照不宣地約定將季時獻與官軍,以求封賞。然而這異樣的危險氣息卻先一步為季時所察覺。他略施心機,勉強自武士手中脫逃,如今一個人輾轉避難,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