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盞 知家壓下眼中的複雜情緒,搖頭笑……(2 / 2)

今夕草 江蘺子 4358 字 11個月前

知家不複與他玩笑,隻默默注視著那則記錄了朝議上功罪論斷的文書,眼神轉作落寞。他猶豫了一下,終於將那個禁忌的話題道出口來:“內大臣的處置……不得不如此嗎。”

雅成的神情驟然轉作冷酷:“這等擁兵謀反的重罪,若是擱在唐土,是要夷滅九族的。念我朝三百年來未施殺生之刑,僅流放海島,已是恩赦。若知家參議今日來是為了說情,那還是早日回去的好。你要是知道幾分季時卿的下落,最好早日知會朝廷,免得給自家招惹幾分瓜田李下的嫌疑。”

知家搖了搖頭:“大人猜得不錯,我今日就是為了給兄長求情的。”

他忽視雅成的陰鬱神情,以清冽如冰的目光緊緊凝視著對方,直直說了下去:“大人,你說的道理我都懂,如果今日代表眾卿主持大局的是左大臣大人,我一個字都不會多嘴。隻是現下促使陛下做這個決斷的是大人你,若不出麵替兄長說這個情,我恐怕一輩子都會愧疚難安。”

雅成慢慢開口,語調森沉可怖:“你是在說,我沒有資格做這個裁決嗎?”

知家毫無畏懼地輕笑:“大人你自己覺得你有嗎?”

他的笑容肆意而清明。距深淵一步之遙的太政大臣,在宇治一個人麵對漆黑的佛堂和臥房,捱過了多少來自靈魂深處的痛苦煎熬,又是如何最後做出這足以顛覆世間風雨的決斷,將餘生送入罪業的泥沼之中,這些自然不為知家所知。然而此刻麵對如此通透的笑容,雅成又恍惚覺得他仿佛全部洞悉。這個看似莽撞單純的年輕公卿天然擁有這樣不可思議的稟賦,他早在很多年前便已知曉。雅成卻隻是報以微含嘲諷的笑意:“事情來龍去脈,參議既然已經知情,就更應該明白,我才是這個世上,最不可能饒過季時卿的人。”

知家身形顫抖一下,麵色黯淡下幾分。季時落得今日下場,大半皆是拜此人所賜,如今無論是為了其多方維護的東宮還是雅成自身,將全部罪責歸咎於季時一人都是理所當然的結果。他無力辯駁,卻究竟不能就此甘心,再開口時聲音已化作喑啞的哽咽:“仿照先例,授以太宰府的次官,放逐西國也不行嗎。左右都是遠離京城的邊鄙之地,對大人都是一樣的。像現在這樣的處置,太過……太過不體麵了。兄長素來是風度淩人,不甘折辱的性情,若知今日下場,恐怕寧可當初死在陣前……”他拚命攥緊袖口,克製著淚意,“我把我這參議的官職歸還朝廷,從此做一介無位無官的閒人,可以替兄長換得一個體麵嗎?”

“你與我這等連封公文都寫不利索的人講什麼朝廷先例,可是選錯了人。”雅成嗤笑一聲,忽然凝視過他,又道,“不過,說到官職,這參議的職務,你也確實做到頭了。”

見對方微怔,他似乎覺得有趣,又是一笑:“你做這末位的公卿也有不淺的年頭了,如今朝廷更迭,你此次又有功勳,正是升遷的時日。朝廷的宣旨還要待些時日,我這邊先行恭賀一聲,知家中納言。”

意外獲得升遷之喜的年輕公卿沒有露出與之相應的悅色,他幾乎是悲憤地仰起頭,努力咽下翻湧在胸腔的苦澀淚水。他忽然覺得眼前這人根本不可理喻,再多的口舌之爭也是徒勞。與絕望的潮水一齊湧上的,是滲在淚霧裡顯得愈發光彩迷離的燭光,他靜靜注視著這裹挾周身的光芒,良久忽然輕輕開口,拈起一樁無頭無尾的閒話:“大人,你今夜為什麼要點這麼多燈呢?”

這次輪到雅成愣了一下,但見知家負手走到門前,遙望著庭中茫茫夜色:“大人,你是在害怕嗎。你自命超脫流俗,究竟也是肉骨凡胎,你也是會害怕黑暗的是不是?尤其是今時今日的光景,那些隱沒在黑暗中哭泣的魂靈,那些淒慘的怨恨的聲音,你也是聽得見的是不是?所以你一刻也離不開這些虛假光明的庇護,是也不是?”

他回過頭來,似泣似笑,又似鄙夷又似憐憫,卻不知是對自身,對如今不知流亡在哪處陋巷的兄長,還是對眼前置身世間光明頂點的太政大臣:“大人,你是關心山水,關心佛道的人,對這濁世裡人的末路看得自然比我等俗人透徹,你這般行事,便不為他人,又把你自己的人生置於何地呢?”

雅成不驚不怒,靜靜看了他片刻,忽然隨他一並起身走到階下。他的聲音在室內光暈與室外黑暗的交界處彌漫開來,悠悠蕩蕩,仿佛當真得以覓得道路,出離浮生的苦難之外:“我的事情,不勞你替我操心。如你所說,我一介凡夫,罪孽深重,心下難免惶恐不安。但我此次進京,便是最後一次與這些多愁世事為伴。待協助陛下收拾過動亂殘局,度過這點艱難歲月,短則數月,長不過一年半載,我就會永遠離開這片土地。我會永遠擺脫金殿瓊樓,身披葛衣,腳踏草履,化身流浪各地的僧侶,去看陸奧的冰雪,和九州的海日,若是得了機緣,我還要前往大海那邊的宋國去,看生活在那片龐大瑰麗的國度裡的人們,是否也會有與你我一樣的悲喜。我會在每一寸土地,每一個日夜,替每個活著或逝去的故人誦經祈福,祈今生安樂,往生淨土,包括季時卿。”

他語調悠緩,如同訴說一個美輪美奐的幻夢。知家似乎也被這番言辭感染,同他並肩遙望夜色,輕聲喃喃:“這樣啊。”

然而這樣的共情僅有一瞬,他很快清醒過來,注視雅成的側顏,目光半似了然,又似更深的困惑:“原來如此,這才是大人想要的嗎?”

“若到那時,今生猶有相見之日,我就帶異國的禮物給你。”雅成猶自沉浸在遙遠幻夢之中,良久才覺察到身側之人與氛圍不符的冷峻眼光,“怎麼了?”

知家壓下眼中的複雜情緒,搖頭笑笑:“沒什麼,下官祝大人得償所願。”

替兄長輕減罪名的希望,於三言兩語之間徹底煙消,如飄渺燭火彙入茫茫永夜,知家卻已不會為此落淚。他沉默了良久,肅然凝望過對方,再開口時語調已是不辨悲喜的沉著:“那麼,下官另有一事相求,請大人務必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