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你果然發燒了,父親冷靜細致的照顧著你,寄出了幾封信。你燒一退,他就帶你輕裝出行,永遠的離開舊居。你猜那信應該是用於職位交接,一般來說,神殿的職務調動是這麼簡單的嗎?
在那旅途中,父親儘量帶你遠離城鎮,穿行在草甸。在刺激的第一天後,你才突然想起要問目的地。
“父親,去哪兒?”因為缺乏練習對象,你兩歲時說話還很磕絆。
夜幕下,你們在林中點燃篝火,父親正在煮湯,他承了一小碗坐到你旁邊,“我們去聖都。”
這個地名讓你顫抖,你也無法理解厭惡的情感從何而來,“不…彆去!”
父親把你抱起來,讓你看著他的眼睛,你惱怒的用小短手推他的臉:“不!”
“對不起,□□□,”那聲音沉重低啞,“我仍然是…無用的凡人。魔法已經用儘,沒有彆的辦法了。”
這懺悔般的語句不是對你說的,但讓你平靜了下來:“媽媽?”
“是的,我向你母親許下誓言,會儘一個凡人,父親能儘的一切努力保護你,”父親用披風罩住你,在蒼茫的天幕下,他想用自己將你完全藏起,“我們在往終點走去。但我彆無他法,外麵越來越混亂。”
你明白。才一天的功夫,父親已經殺了許多怪物。那些扭曲的,互相粘黏,蠕動著咆哮的東西,你無法記住其形貌。儘管它們在神殿騎士的劍下毫無抵抗之力,但數量實在太多。父親說它們,墮落者,不可進入在神的蔭蔽下修築的居所。而在野外,它們在有植物生長的地方就不具有活性。
跨過村莊附近的一小片焦土,你們經過之處皆是植被繁盛。但是當登上高處,仍能眺見令人不安的乾涸土地,如同毒瘡一樣,散落在大地上。
那些世界的瘡病並無治愈的跡象,甚至蠢蠢欲動的舒張著。
你不安的沉默了,父親用左手摟著你,輕輕搖晃。
“那一天終會到來。那時候,我的孩子,彆原諒我。”
“不會,討厭爸爸的,永遠不。”
米哈依爾一被你叫爸爸就會露出很傻的表情,和他冷峻的麵容非常不相稱。他摟緊你,就像你是他犯下無可饒恕的大罪而偷來的珍寶。
你們前往聖都用了八天左右,第三天,就無法避免的遇到人了。你們沿著官道前進,父親說那以外風險很大,那離聖都近了,自然會遇見商隊之類。
所謂官道,是在神官們賜福下生長起的,紫色苔蘚鋪出的道路。你們遇見的第一個商隊規模不小,他們的車輪壓過苔蘚,反而讓那些小巧的生命越發蓬勃。一些拿著鐮刀的人小心的割去因為擠壓而越發茂盛的苔蘚團,才能讓隊伍前行。
父親避開人群,但有意讓你看看那商隊的成員。那些人——真的是人嗎,如果說阿嬤乍一看是有些畸形之處的人,那商隊中就沒幾個一眼還能劃分在人類的範疇中了。雖然毫無疑問是有魔法的異世界,但這些人可不是想象中的獸人或精靈那麼簡單美好。儘管遠遠的,也能體會到他們身體的那種不協調,那種另人不快的獸性癡愚。
前世的記憶非常模糊,但你明白那個世界,也有人因疾病而身體不儘如人意。但你眼前這些“人”,他們與其說是患病,不如說是一堆亂七八糟的器官,硬擠在一起,裹上一層皮囊,被某種命令驅趕,裝作人類。他們的外表,行為,都是對人的一種粗劣模仿,毫無知性,讓你想起一個詞“恐怖穀效應”。
這些“人”中,少有的幾個看起來正常的,明顯管理著商隊。如果與你印象中的標準人類相比,他們也有畸形之處,但能感受到人類身上最自認獨特的東西——理智,情感與文明。儘管是一種早期文明的粗暴原始,但足夠讓你鬆一口氣,感到安全和正常。
或者說,在這個世界,你才是那個稀有的怪物?所以發現你全身都是“正常”的以後,阿嬤才會陷入瘋狂?
阿嬤的臉,又出現在你眼前。誠然,她臉上最引人注目的代替右眼的肉瘤。但那肉瘤其實起了吸引視線的作用,她不在跟前,反而讓你想起那整個臉部的比例失衡。
電光火石間,你突然意識到這些天來看到的動物,還有這些商隊成員所展現的最大的特殊之處——他們絕算不上對稱動物!
你也不知道你在前一個世界,怎麼得知的這種概念,但那裡的絕大部分動物都是近似對稱的。好像還有輻射和兩側對稱的分彆,但總之,動物們乍一看都是協調的。
因為這種特性,具有審美觀的人類常能在與自己截然不同的動物身上發現美,產生喜愛之情。動物皮毛或花紋上的不對稱也是正常的,但結構的錯亂通常讓人感到奇怪。
而你這些天來看到的動物,包括人,除了你和父親,沒一個對稱。特彆是商隊中的某些人,他們一旦移動起來,彆說對稱,整個平衡都會跨掉,你簡直無法理解那一堆強行搭夥的器官是怎麼咕蛹的。
你的父親也不是完全對稱的,他右手有六指呢,不像是多出來的,而是自然結構如此。除此之外他一切正常,臉因為高聳的顴骨顯得有點陰鬱,但與不遠處那些五官亂長的相比,多麼讓人欣慰。
你木然了,先前因為父親神殿騎士的身份,你還期待一個劍與魔法的世界呢。現在看來,美麗高傲的精靈,歌聲動人的海妖…這些期待全部泡湯。你祈禱那些浪漫幻想不要存在於這個世界,不然它們八成會長的很邪典。
可能是發現今天給你帶來的震撼太多了,父親用披風掩住你的眼睛,若無其事的讓你睡午覺。
不該解釋下嗎?到底是你不正常還是世界不正常,應該是你吧,畢竟你才是來者。
你有這具完全健康正常的軀體當然很好,不然你說不好會不會瘋掉。但是不同的,稀有的東西,在這個明顯宗教掌權的世界裡…
所以,父親才一直在帶你逃避吧,如果被大眾發現,一定會有很糟糕的事發生。
你的疑惑太多了,在習慣大家都隨便長長後,你開始提問:“為什麼,大家長的,差好多?”
父親對你通常有問必答,篤定你這個小孩子聽得懂,“你在商隊裡看到的,穿褐色衣服的人,是人類蒙主賜福的最低限度。大敵與真神大戰時,破壞了用於創造萬物的原質,導致這世上的生命隻能分享有限的賜福。這隻能靠命運的安排。命運在人誕生前的分配是絕對隨機的,也因此絕對公平。”
公平不是公正,因為大敵,因為這絕對的公平,這世上如此多的生命,將完全無法控製自己的軀體,行為,到了一種無法具有尊嚴的地步。
“他們能理解嗎,自己,還有失去的。”
“我的孩子,理智在這個世界也不是普通的贈品。他們無法理解自己的不幸,因而有幸領受更多賜福的,要承擔更多的責任與工作,儘力維係他們的生命。”
但工作與責任,才能帶來權利。統治自己的權利,領導他人的權利。
那些人,生來被稱作“人”,但真的有人類的尊嚴與權利嗎?就你對那個商隊的印象,那些褐衣人被當作低等勞力趨勢,得到的尊重還不如另一些人所騎乘的動物。
即便每個人生來擁有的不同,他們所有的也實在太少,甚至不具有爭取的機會。
你這些天所見的景色。當然,那些毒瘡般的焦土和其上的怪物充滿威脅。但除此之外,純淨的天空,永不重複的絢爛暮色,綿綿群山,青翠原野,豐美的濕地與動植物…以自然而言,你以為世界哪怕不溫柔,也該有著基本的生存條件。
大敵與神明,淩駕於人類的存在將許多人的“可能”剝奪了。
所以連你識字的書上都隨處可見對大敵的痛恨,可不知為何,你感覺那位“慈愛的全能真神”也不是說的那麼無辜。
(祂還有祂的走狗,哈,非常擅長話不說全。)
彆說走狗,米哈依爾也是神殿騎士。
至少不得不是。
第五天,父親罕見的帶你走入一處山穀間的小路。
有人等候著,一個盔甲騎士,騎著一匹六足駿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