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有人來藥鋪抓藥,我聽夥計多說了一嘴。他說‘為何七日的量四日就用完了?附子理中湯有毒性,不要亂飲啊’。那抓藥人口氣壞得很,說是不要囉嗦,是縣令府衙上的神醫要的。”
她躊躇了一下:“我知道女郎就是神醫。此前聽說女郎在縣令府上,本該去,但是,一個婦人家實在是沒有膽量。”
嬴寒山不說話,她就自顧自說下去:“原本不是什麼要緊事。但是附子,附子我是知道的,原先鄉裡有家裡的女兒用附子落胎,人也沒了,那東西毒呢。”
“之後遠遠地看到女郎幾次,女郎治病從不開藥,我悄悄地去打聽,縣令也沒有病。冒著人的名號去開毒藥,那一定沒有什麼好心思,我跟了去,見那開藥的人又來了兩次,每一次開完藥隔一天,他都到府衙送潲水的後門去一趟。”
“我有心跟女郎你說,隻是……隻是……”
“隻是什麼?”嬴寒山問,看這姓黃的婦人漲紅了臉,訥訥地補上後半句:“隻是女郎的眼睛總是讓人嚇得很,每每上前,看到女郎看過來,就不知怎的,又不敢了。”
嘶。
嬴寒山倒抽了一口冷氣,女人趕緊又抓住她的衣袖:“不是說女郎你凶,你是好人呢,你救了我家的命,你是我家的恩人呢!……是我心裡有愧不敢向女郎說,女郎說得對,是我對不住你,若是那一日疫病傳給了你,那就是我的業。”
日頭正在向另一側移動,兩人的肩膀上都落下一層晦暗的黃色。嬴寒山垂下眼瞼半擋住瞳仁,從這個角度看那雙眼睛沒有那麼咄咄逼人了。黃三玉啞了聲音,臉上又有惴惴的表情,恩人不說話了,大概是她剛剛說話冒犯到她了吧。
你彆慌。嬴寒山突然開腔,一邊說一邊摸索著自己的袖子,沒摸索出什麼又尷尬地垂下手去。現代社會人不帶現金在身上的壞習慣被帶到古代,她物理意義上身無分文。
“你彆慌,那一天我不是誠心要嗬斥你。”
“我自幼體質特殊,不染疫病。人不是聖人,都有私心,或許不是私心,隻是慌了,忘了。我知道人是‘這樣’,所以不會因為人‘這樣’失望。隻是治病要放血,我怕你不忍心,所以吼你兩句把你支出去。”
“今天你告訴我這麼重要的事情,我們就牽扯平。”
黃三玉懵懵懂懂,眼前這個人講道理講得太長,她不太懂,隻知道女郎說事情扯平。暮日沉得更深,晦暗的黃轉成了暗橘色,嬴寒山戴上鬥笠,對眼前人點點頭,轉身將要離開。
她看著嬴寒山的背影,暮日吞掉了景物大部分的顏色,站在逆光處這個年輕人幾乎隻是一道黑的,頎長的影子,一把插進土裡的劍,要將迎麵而來的暮色割出一道口子來。這個比喻還是很嚇人的,但黃三玉突然覺得她似乎沒有那麼凶了,那高的,挺拔的後背,又有些像是鄉間用一根豎木刻出來的像。
那些像的臉並不好看,但當人們揚起頸子看向它們時,會在某一瞬間找到一個溫柔的角度。
事挺大,不開玩笑,事真挺大。嚴重程度不亞於發現有人拿自己的身份證去買耗子藥。
怎麼說都得把這個人抓出來。
保守方式是蹲,在藥鋪前蹲這個四天一頓附子的人,蹲到了逮住問他為什麼偷身份證。這個方法的好處是簡單,穩,抓住了就是抓住。但缺點是慢,這邊人還沒抓住,那邊耗子藥已經做成三菜一湯了。
嬴寒山不喜歡這種方式。一則沒那麼多時間給她浪費,二則縣衙裡的人也都不歸她管,要蹲她得自己去蹲。
大冬天的,她不乾。
於是裴縣令眼一閉一睜,就病了。病得張不開眼下不了床,呼吸不暢四肢麻木心悸頭痛大汗淋漓。神醫嬴寒山連夜停了行醫回去照料他,平日裡的吃食也換作她準備。
而此時此刻,按道理病得起不來床的裴紀堂正龍行虎步地在書房裡兜圈,看嬴寒山給自家妹子喂湯。嬴鴉鴉緩了兩天之後燒逐漸退下去,人也精神了些,謀劃事情的氣氛逃不過她的眼,是以她雖然還軟綿綿地躺著沒太有力氣動,卻也一天到晚小大人一樣板著張臉聽兩人說話。
會有效果嗎?裴紀堂問。
鬼知道呢。嬴寒山放下手裡的勺子和碗,自己拿起布帕子擦手:“但我覺得這是個思路。有人買附子了,有人買了附子之後想辦法送進縣衙了——”
“不可能是買來扡插草烏的吧?”
縣衙裡就那麼些人,謀害個衙役主簿之類遠不用偷偷地從後門送進來。她和嬴鴉鴉都頂著醫女的名頭,雖然她這個草包神醫其實並不認識附子,但神醫名聲在外,拿這麼常見的毒藥害她的幾率也不高。
黃三玉聽說的是附子已經買過幾次,那藥應該也已經下過幾次,她完全可以推斷這謀害走的是細水長流的路線,至於謀害對象麼……蒙一個吧?
“送進皇宮裡的毒藥不太可能用來謀害侍衛,送進這裡的……老板,您首當其衝。至於實際對不對,就看接下來的吧。”
她疊起布帕子,對著裴紀堂莞爾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