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花開正好的四月。
洋洋灑灑的赤紅花瓣從樹梢滑落,不偏不倚地落在一個青衣人影的肩頭。他坐在樹下整了整衣襟,然後席地抄起一壺酒慢慢地灌入喉嚨。那酒味道甘苦半參並不濃烈,但是酒味一入喉便不由自主地嗆聲。花正當春人卻已不再年少,他的確是老了。
皮膚變得老皺乾枯,塵滿麵鬢如霜,半點也看不出當年瀟灑英挺的模樣。就算白芷再回來尋他怕也是認不出他了。
但她也不會回來了。
在他假死之後,江湖上又把他奉為一個傳奇,還是傳奇中不得善終的那種。但他本就是一個普通人而已啊,吃了飯會飽,喝了酒會醉,受了傷會疼。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尋常人被擁抱會覺得暖,而他被人擁抱,會覺得心酸。
可無從考證,因為沒有人伸出手來擁抱過他。雖然曾經是有那麼一個天真的人,但是被他硬生生地推開,後來她蛻變地麵目全非,亦識趣地遠走高飛不再固執。
在那麼一刻,他是羨慕她的,懂得在絕處放手。
隻是他不懂得。
世間的人都以為他是打不倒的,站在眾人仰望的高度。於是他便這麼去做了,苦心安排一切,到頭來卻什麼都留不住。
或許說知道那個人要離開了,他亦可以放下所有的枷鎖,不再活得那麼難過。
孔青複抄起酒飲下,舌尖甘苦半參的味道。
那是峨眉竹葉青酒的味道。
幾十年前他還是一個九歲的孩子,父親帶他去巡視各分舵。他忘了是在哪個小鎮碰到她的。隻是很清晰地記得她那時候穿著一件單薄的衣衫,目光渙散著蜷縮在落滿雪的街角。他那時候好奇走過去衝她說話,她意識不大清,抬起頭瞄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嘴唇一直冷地哆嗦。孔青見狀就自動地取下身上的大衣替她披上。她驚慌地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身上的披風,嘴唇蠕動了半天抖出兩個字:
“……謝謝。”
有些人就是這樣一見誤終生的。
後來他把她帶回了夙閣,她生了一場大病,就是在那個時候七禾查出了她患有一種嚴重的咒術。查了很生僻的古籍才知道那是一種早已被禁掉的咒術——獨死咒。
但那咒一般情況下都不會傷及性命。七禾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壓製住,想必是剛被下的咒才會引起那麼強烈的反應。他當時不知道她為何會得這個病,現在仍是。
那時候他也還是個孩子,完全不清楚以後會發生什麼,隻道讓她強身健體以備不測。後來果真也派上了用場,他的這些心思以後救了她一命。然後他喚她白芷,兩人就呆在夙閣裡慢慢長大。
白芷一開始極沉默,他衝她說上一天的話她都會不耐煩地皺眉,但不會拋下他就一人走去練劍。後來她會應和他的話時不時地插嘴,注意到這個轉變讓孔青高興了半天。他想他或許能慢慢感化她被咒術禁錮的心靈。
他對這世上所有困難的事從來都不會失去興趣。
就在那一年他們一同去了京都,旅途上孔青笑眯眯地將頭轉向白芷然後道:
“白芷白芷,你知道今天是什麼特彆的日子麼?”
“恩?”白芷皺了皺眉看向孔青。
“是我的生辰哦。”
“哦……”
孔青看著白芷麵無表情的反應嘴邊的笑容慢慢地僵了下來,然後垮下肩膀不再說話。
他其實心裡挺想白芷會有什麼反應,雖然生辰對他而言已是太遙遠的日子,父親從來不會為他過這種軟弱而毫無意義的節日,於是他就從來沒有享受過。但他畢竟是個青黃不接的少年,身體內仍流動著孩子的血液,他心裡是想的,但說不出口。
等他們慢吞吞地趕到京都時已是華燈初上,十裡燈火明亮如晝,人流穿梭不息。兩人沒有玩賞的興致匆匆找了間酒樓下榻。孔青本還期待著白芷會說些什麼,但白芷沒有多看他一眼便自顧自地轉身踏上了樓梯。
他望著她的背影怔忪了一會兒,半晌苦笑著搖搖頭來到客房,一言不發地躺到床上,睜眼望著素白的床帳心想一年中唯一的日子就要在這種狀況下度過了,真是浪費啊。然後挑起一抹苦笑合上眼。
但閉上眼卻無法入睡,門外任何一絲的走動聲都清晰地在他耳邊不斷擴大,卻始終蓋不住腦海裡白芷的那一句簡潔淡漠的“哦”。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介懷,索性起身慢慢踱到窗邊打開窗戶,一陣清涼的夜風順勢吹起微長的發絲。臨窗是熱鬨的集市,窗邊掛著一盞亮著明火的小燈籠,跟隨著鼎沸的人聲一搖一擺。
這時一個自己再熟悉不過的人影跳入眼簾,孔青疑惑地看著一身黑色長衣的白芷沉默地走出酒樓混入了人群之中。
她去乾什麼?
還沒有想個明白,腳步卻早已先行一步從窗戶落到一旁的暗巷裡,孔青乾脆隱沒氣息跟了上去。
白芷的人影異常好辨認,身材雖不高挑出眾,一身黑衣沉默地行走在人群中卻莫名地與周遭隔開,自成一個無聲安靜的世界。
白芷的背影真好看,白芷的腰真纖細,不過告訴她這些肯定又會挨她的劍吧?他悄悄跟在她身後心想,嘴角不自覺地揚起無聲的笑容。
隻見白芷在人群中走走停停,不時在旁邊的攤子上逗留一會兒又搖搖頭離開,最後逛了許久走進了一家門庭冷落的店鋪裡,孔青沒敢跟上去就在門外瞅了會兒,最終還是決定離開回到酒樓裡。畢竟讓白芷發現自己在跟蹤她不是件光彩的事,不過白芷喜清靜不愛閒逛,現在會在擁擠的集市裡走走停停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不知為何回到客棧頓時覺得身心俱疲,白芷仍沒有回來,於是他獨坐了一會兒便和衣入睡。半夜裡突然幾聲不輕不重的敲門聲,他很快被驚醒疑惑地打開門,發現門外站著一身黑衣幾乎要與黑夜融為一體的白芷。
孔青的眼裡閃過幾抹訝異然後習慣性地扯出輕佻的笑容道:
“白芷,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對方沒有說話,抿緊唇從背後伸出一個小籠子遞到他麵前。籠子裡有個毛茸茸的一團,背上滿布荊棘——竟是刺蝟。
“這是……?”孔青忘記了偽裝的笑容訝異道。
“刺蝟。”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你把這個給我乾什麼?”
“送你。我覺得它很像你。”
“恩?……”某人的嘴巴已經張了O字型。
白芷皺眉抿了抿唇,頓了一分鐘慢吞吞道:
“……生辰快樂,這些年……多謝你。”
孔青此時已不顧形象滿臉傻笑,心裡想難道她之後又去了集市上跑遍了好多店鋪就隻是為自己而買的嗎?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伸進籠子,摸了摸刺蝟的一根刺,小東西立馬荊棘陡立全身縮成一個團,可愛至極。他突然覺得白芷的禮物選地真好,不過為什麼這個刺蝟會像他?!
他很明顯是俊美派。
孔青接過籠子將它放到桌上,然後又踱回白芷麵前看著她,漫長的沉默後白芷皺了皺眉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