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我回房了。”
孔青的眼神閃了閃點了點頭,等白芷轉過身的一刹那走進黑暗的廊道時,他跨出一步,雙手從背後繞上對方的腰緊緊環住,在她耳邊輕聲地說了一句謝謝。
那是他們人生當中的第一次擁抱。
從此那個刺蝟就輕而易舉地把他收買,他屁顛屁顛地喚她小芷芷,屁顛屁顛地將她放進心上,屁顛屁顛地跨進宿命裡永不回頭。
以至於這麼多年的現在,每當他看見黑漆如墨的夜時總會想起那年一個姑娘抿緊的嘴角,他伸出雙手的第一個擁抱,還有那布滿荊棘的刺蝟。
白芷曾說過那個刺蝟很像他,而他覺得白芷也像是那個刺蝟,他們或許是同一種人,對方都充滿了刺所以無法親近擁抱,而先低頭的那個人注定滿盤皆輸,因為他願意為了對方而拔掉身上的刺隻為了能夠好好地抱一抱對方,即使被對方的刺紮地遍體鱗傷亦再所不惜,隻因為沒有了屏障。
於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麵前拔掉自己身上的刺,等渾身是血時看到令一個更可愛的小刺蝟呼啦啦地跑過來,一腳將他踢飛出她的生命。
然而他永遠也不打算說他收到她的第一份禮物時有多麼的高興。
他永遠也不會告訴白芷他為了策劃那場不是陰謀的陰謀暗中白了多少頭發。
他永遠也不會告訴白芷他為了治好她的頑疾是花費了多少的力氣搜集靈器古籍。
他永遠也不會告訴白芷為了保護她他得忍受多少黑夜裡靜靜的疼痛最終練得一身好功夫,其實他的武功底子有多差。
人生裡有這樣一個痛徹心扉賞心悅目的人就是最大的樂事了吧,看著她難過心裡就會下起瓢潑大雨,會很難受。
孔青又喝了口酒,眯眼間想起那年他自作自受地說了一句承諾——
我要是騙了小芷芷,我便不得善終。
當年他明知道自己會給她下一個巨大的騙局卻偏偏要這樣說,好像這樣一說就足夠天下太平,不會有這樣的以後。
承諾果真不能亂說啊,他心想。
後來白芷終於還是決定離開。
後來的日子他總在想,如果那一瞬間他看見她拔起劍要刺下去時沒有衝動地跑上去,沒有衝動地喊出那一聲小芷芷,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他可以偽裝成懦弱的夙閣弟子粘在她身邊,然後等事情過去了許多年再慢慢揭曉。
到那時候愛恨情仇再怎麼深濃……也抵不過時間的洗白。
他原本是這樣美好地盤算的,隻可惜……他沒能如願以償。白芷已經解了咒,他害怕她會意氣用事,於是頭腦一熱就衝了上去,喊出了那一聲小芷芷,於是真相就在措不及手中無所遁形。
就像還年輕的時候,他和白芷在雪裡青遇到地震。在梁木落下的瞬間他本能地就反手抱住她,任那根梁木狠重地摔在背上,隻是想護得身下人周全。
多年以前他不相信命運,但現在總歸是信了。
因為有些東西是命裡無法逃脫的,那就是人性上的軟肋。
懦弱的人骨子裡藏著懦弱,自傲的人骨子裡藏著自傲。
而他的軟肋……不必多說。
最後他目送她上船,遠處暮色蒼茫,大霧裹身。這麼多年了,他已經是個老人家,記憶慢慢衰退,但那一幅畫麵……他總是很努力地想要記得。
後來他隻身返回了夙閣,安排好種種雜事,在寂靜的歲月裡開始漫長的等待。一年、兩年、三年……他沒有等來她,反而等來一個紫色長衣眉眼帶著絲絲邪氣的男子。
他仍記得那一天雨露充沛,天空青白,那個紫衣男子捎來一個他終生都不會忘記的消息:白芷被他封印,再也不會回來。
他很詫異當時自己的反應,隻是略微愣了愣,然後露出淺笑,淡淡地哦了一聲。隨後僵著身子進了房內,關上了身後的門。
有些話,很多年前不可抗力,無法言說。但一旦錯過了時機就再也說不出口了。他想說反正夙閣的位置他會替她留著,還有一個位置——門主夫人的位置他一直虛懸,也是為她而留。
隻是他最想給這個位置的那個人,她知不知道呢?
不知道……更好吧。
反正她那個小徒弟已經老神在在地坐上了她心口的位置,他怕他太過用力去搶,她愛的人就沒地方坐了。
如果他沒地方坐,你看,她就是冒這麼大的風險也要把他追回來。
那就算了吧,總之他肚量大,她想和那個臭屁的小徒弟在一起覺得開心,他……也會開心。
思及此他彎了彎嘴角笑意盎然,眼裡卻分明有什麼亮亮的東西滑了下來。
到第六十年的楊花花期來臨,院裡春色芳菲,天色灰藍。
將晨未晨的淡薄天光之下,豔紅的楊花花瓣洋洋灑灑飄滿了青空,紛紛落到空了的酒壇裡,落到藏青色的衣衫上,落到樹乾旁斜坐著的人安詳合緊的眼皮上。
忽而間那眼皮動了動,青衣人睜開了眼,此時春末苦撐了許久的最後一片楊花飄落,他正好看見了灰藍的天空下最美的風景——
不遠處緩步走來一個黑色長衣的姑娘,麵容淡漠冷峻,掩映在一片楊花之下。他看見她慢慢地走過來,一直藏在背後的手伸到他眼前,纖長的手指上掛著一個小籠子,裡麵裝著一團毛茸茸的刺蝟。他興奮地伸出手要接,卻發現手沉重到再也抬不起來。他說不出一句話,嘴唇動了動看著眼前人,她並沒有扭頭而走,反而撩了撩長袍在他身邊席地坐下,風吹起她的黑色長衫,蓋住了他的視線,他的天地變成一片安心的黑藍。
他彷佛聽到天地間傳來年少時的呼喚:
孔青,就此彆過。
原來一生的年數已刻入窄小的手掌,順著脈絡到了尾聲。
那年畫舫中的峨眉竹葉青的味道你還記得嗎?味道甘苦半參卻讓人欲罷不能。
你懂得節製而我不懂得,所以——
他喝了一輩子,至死方休。
很多年後有吟遊詩人走過,遙遠地唱著:
曾憶雪滿回廊,當時年少春衫薄,卻道冰消。
途經半生夜雨,忽而燕子雙飛去,華夢一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