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十幾個士兵列隊從小路一頭繞過來。他心中狂跳不已,他們是來找自己的嗎?
士兵們漸漸走近了。到了跟前,領頭的士兵上下看了他一眼,問他:“你可是流放於此的蜀人張裔?”張裔說:“正是在下。”“你收拾一下自己的東西,即刻隨我們動身。”張裔一聽,心中一驚,小心翼翼地問:“我這就收拾。但不知去往何處?”“吳主降旨,命你進宮見駕。”張裔一聽,恰似平地裡聽到一聲驚雷,半年多來一直躲避著東吳的重要官員,如今卻突然要進宮見吳主孫權,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引起了孫權的注意?這一去,禍福難料,但無論如何,自己一定不能顯露自己的才能,儘量藏巧露拙才好。
到了東吳都城建業(南京城),士兵們把他安排在館舍中,告訴他明天吳侯召見。張裔坐在館舍中,隻見屋內雅致潔淨,溫暖明亮。半年多來,輾轉不少地方,還第一次受到這樣的接待。張裔知道,一定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了。那幾天前才離開的泥屋,簡陋粗糙,寒冷刺骨,仿佛已是南柯一夢。奇怪的是,耳畔邊似乎還想著水滴從屋頂落進桶裡的“滴答滴答”的聲音。仔細再聽,原來是有人敲門。他輕輕打開門,竟然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還沒等他說話,那人就進了屋,隨即將門關上。
來的不是旁人,正是蜀漢派來東吳的特使鄧芝,字伯苗。張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鄧芝,怎麼是你?”鄧芝和他坐下,“張裔太守,我此次到東吳,是受丞相之命,與孫權簽訂盟約。臨行前,丞相特意交代我,有機會時向孫權提出來,將你放回成都。如今蜀吳兩國結盟一事非常順利,幾天前趁著孫權高興,我提出釋放你的事,他痛快地答應了。不過你離開之前他想見見你。”張裔一聽,大喜過望:“如此說來,再過兩天,我將有望回到成都,重返故土了?”“如果不出我所料,明日見過孫權,你就可以返程。丞相一直記掛著你,你回到成都之後,估計丞相一定會委以重用。”張裔心中非常感動。如今蜀漢局勢艱難,北抗曹魏,東聯孫吳,南撫夷越,哪一件不是關乎國家生死存亡的大事?而我身處異國,音信皆無,丞相居然還能記掛著我。與吳聯盟後第一件事,就是將我帶回成都。他感慨地說:“流亡之人得蒙搭救,縱使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這個恩情。”
第二天,張裔身著一件舊衣賞,草草梳洗後,進宮覲見吳侯孫權。孫權見到麵前這個乾癟老頭,頭發斑白,麵容憔悴,心中有些疑惑:“諸葛亮點名要將此人帶回,我還以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想不到竟如此貌不出眾。也不知他故意如此,還是本身就是一俗人?”於是孫權故意取笑張裔說:“我聽人說,家住成都的卓文君,暗慕司馬相如,竟違背父母之命與其私奔。難道你們蜀中的民俗都一貫如此嗎?”張裔也不多想,隨口答道:“我也聽說江東有一個名叫朱買臣的,因家窮,他妻子要與他斷絕關係,逼他寫書休妻。鄙人看來卓文君倒是比她強多了。”孫權一聽,知道他胸有錦繡,是個敏睿達識的人。於是試探說:“你如今回到西蜀,很快就會受到重要,不再是普通百姓。但不知你準備如何報答我呢?”張裔沒忍住,痛快地答道:“我本是有罪之人,回國後恐將接受審訊。如果能僥幸活命,那我此前五十八年的性命是父母所給,以後的性命全拜大王所賜。”孫權一聽,不禁哈哈大笑,言語之間對張裔更加尊重。
張裔從孫權那裡退出之後,心中就埋怨自己:“我怎麼這麼藏不住,非要回答得那麼機鋒內藏,才氣橫溢?看上去孫權似乎很看重我,難保他回頭把我留下。唉,我還是早做打算,儘快離開這裡才行。”
主意打定,張裔回到館舍立刻收拾了一下,帶上路上的乾糧和水。鄧芝也覺得張裔的擔心有道理,兩人當即來到江邊,租了一條船,張裔與鄧芝道彆後,轉身上船。船家用木槳使勁地抵了一下岸堤,船就晃晃悠悠地飄到江心,一偏頭,向西一路飛奔而去。
第二天,孫權果然又派人來請張裔。當聽說他已經坐船連夜離開,孫權忙命軍隊架快船去追趕。張裔剛剛進永安城,東吳士兵也追到此,好在這已是蜀國的邊境,士兵們隻好眼睜睜地看著張裔棄船上岸,才無可奈何地將船調轉頭,回去向孫權複命。
張裔回到成都後,第二天就趕到丞相府。丞相正在府內辦公,聽說張翼在外求見,喜出望外,吩咐一聲:“快快請他進來。”自己也迫不及待地迎出來。張裔見到丞相,恭恭敬敬地跪下,口稱:“罪人張裔拜見丞相,並感謝丞相搭救之恩。”丞相忙將他扶起,連說:“君嗣不必多禮。”
兩人進到屋內坐下。丞相這才仔細看看張裔。隻見他麵黃肌瘦,須髯拉碴,頭發全白了,幾年不見,看上去就像老了十多歲。張裔苦笑著說:“丞相請勿見怪。我在東吳這些日子,已經變成一個莊稼漢了。”丞相說:“君嗣,你被反賊擄走,流亡東吳,多有受苦。”張裔歎了一口氣,說:“我在東吳,不敢引起孫權的注意,隻能儘量隱藏身份,流亡遷徙於荒僻之地。總期待終有一天能夠回歸故土。幸虧丞相掛念,讓鄧芝從東吳處將我帶回來。否則,回程之日可就遙遙無期啊。”丞相慨然歎道:“君嗣,你曆經漂泊而始終不忘故國,忠貞卓絕,堪比當年在匈奴牧羊之蘇武。”張裔拱手道:“丞相過獎了。丞相搭救之恩,我張裔銘刻在心,沒齒難忘。”丞相說:“自從得知你被綁到東吳的消息,我寢食難安。君子之交,堅如磐石,為君舍棄性命也無需言謝。這次也不過乘與東吳結盟之機,將你要回來。君嗣剛到成都,可先修養一段時間,和家人敘敘離彆之情,過幾天,我再為你擺宴接風。”
張裔回到成都的事,很快全城皆知。自從被虜到東吳後,杳無音信,連家裡人都以為他凶多吉少。沒想到丞相竟然派鄧芝設法將他帶回來,儘管此時與東吳尚未正式結交,千絲萬縷的關係難以理清,丞相能這樣做,其關愛之心,勝於言表。與他深交的益州學者,聽到他回來的消息,紛紛前來探望,張裔更是把他逃亡的經曆描述得跌宕起伏。口口相傳,一時間成為一段佳話。
這些益州學者中,德行最受推崇的,是年長的杜微先生。丞相擔任益州牧開府辦公以後,曾任命杜微為丞相主簿。但杜微堅持不就,聲稱自己耳朵有毛病,托人到相府婉言謝絕。這天杜微看望張裔回來,見家門口停了一乘馬車,兩匹高大的褐色駿馬旁,站著一隊丞相府的侍衛。
領頭的見杜微先生回來,忙上前施禮,恭恭敬敬地說:“杜微先生,我等奉丞相之命,來請杜先生到丞相府,有要事相商。”杜微一聽,猶豫一下,決定接受邀請,隨同侍衛坐車去到相府。
及至見到丞相,分賓主坐下。丞相高興地說,“杜微先生德高望重,今天肯光臨弊舍,實乃三生有幸。”杜微大致能猜到丞相所言,拱手謝道:“老朽有耳聾的毛病,難以聽清他人說話,丞相前日所邀之事,實在不能承擔。還望恕罪。今日承蒙丞相厚愛,派人駕車相迎,卻之不恭,是以前來拜望。”丞相笑嗬嗬地說:“杜微先生過謙了。先生於亂世之中能獨守清淨,令我孔明甚為佩服。”杜微附身向前,左手護耳,也沒有聽清,這時旁人又大聲地重複一遍,他才明白個大概,嘴裡回複說:“丞相過譽了。”丞相見他如此,靈機一動,命人準備紙筆,龍飛鳳舞地寫下自己的想法:“以前我就聽說先生德才兼備,在此亂世之中猶如一冽清泉,不肯同流合汙。可惜我一直無緣請教。蜀中人才濟濟,許多老前輩們,如王元泰先生,李伯仁先生等,常常讓我感歎不已,遺憾的是沒有機會相見了。”
寫完後,讓人放在杜先生的麵前。丞相如此恭敬,杜微先生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細看丞相的字,遒勁有力,灑脫飄逸,杜微心中不禁深為讚歎。丞相接著寫道:
“如今我受任經營貴地,自覺德行淺薄而責任重大,心中常常憂慮。當今陛下年僅十八歲,天資仁敏,禮賢下士。而且天下人都懷念漢室,因此我想請您一起,順應天時民情,輔佐明君,重興漢室,青史留名。” 這幾句話,有情有理,懇切坦誠,看得杜微暗自點頭。
“先生是賢良之人,千萬不要嫌棄我們愚鈍而不願共事;寧願自己隱居,守住過往的功績,而不肯再為國家出力。”看到這幾句,杜微坐不住了,他忙解釋說:“老朽實在是年老昏聵,身體多病,耳疾難治,難以再為國家出力,並非有意推脫。我如今已是風燭殘年之人,隻求丞相允許我歸回故居,延緩年日,如此,我杜某感念丞相恩德。”
丞相聽了,低頭有寫起來:“曹丕篡位,自立為帝,好比土龍妄稱真龍的名義。我想要與各位賢能之士,以正道滅掉這虛假邪毒之權勢。隻是想不到先生未曾對我們有所教誨,就準備歸隱於山野之中。曹丕大興勞役,一心與東吳開戰。我們正好乘此機會,關閉邊境,抓緊農務,養育百姓,治辦兵甲,等他受挫之後,再行征伐,這樣,無需兵馬苦戰、百姓勞頓,就能輕易地平定天下。先生隻需以自己的德行輔佐時政,絕不會讓您勞心軍事,為什麼要如此迫不及待地離開呢?”
看到丞相如此敬重自己,杜微實在無法推脫。他站起來對丞相拱拱手,說:“我一個隻懂舞文弄墨的讀書人,承蒙丞相如此看重,實在是不敢當。如果我再拒絕,那反倒顯得不合時宜了。不過,”杜微停頓了一下,說:“丞相所建議主簿之職,事務繁雜,老朽實在難以承擔。”丞相等著他繼續說下去。杜微接著說:“我一向對朝廷推行的政策方針關注密切,也有一些自己的見解和建議。如果丞相一定要求老朽出仕,老朽願意在這些方麵略儘綿薄之力。”丞相不假思索,提筆在另一張紙上寫下:“既然先生有意監督朝廷的政務,我就請先生擔任諫議大夫之職,批評時局,督促政績,不知先生意下如何?”杜微一看,站起來,對丞相拱手說:“多謝丞相體恤老朽,就依丞相所言。”丞相走下座位,把他一直送出大門。杜微先生德高望重,是蜀中文人學士的一麵旗幟,他的出仕,無疑增強了漢政權的凝聚力。
杜微回到家中,夜已深沉。可他沒有馬上去休息,而是等相府侍衛走遠之後,吩咐仆人取了燈籠,隨著自己到周群家。周群,字仲直,在朝中擔任茂才之職。他深通天文星象之學,又在自家庭院之中修建一座高樓,家中奴仆日夜值班,在高樓上觀察星象,若有異常天象,都及時向他報告。無論白天黑夜,隻要一聽到報告,周群就上樓觀看。因此凡有天象變化,他大都知道,並對未來將發生的事情通過天象學準確預見。他雖然比杜微年輕,但其學識卻深為杜微佩服。所以,今天在丞相府發生的事,杜微想讓周群儘快知道。
周群當時正獨自在高樓上凝神察看星座,聽說杜微此時來訪,有些詫異,忙吩咐請到廳中就坐。待杜微把經過一說,周群感歎道:“張裔近日從東吳被搭救回來,得以重用,成都文士,莫不稱讚丞相恤舊之德。杜兄早已隱退,如今同意重新出山為仕,丞相力邀之情,可見一斑。”杜微說:“正是。丞相今日的這些書信,不過是在與我言談之間,一揮而就,其胸懷之坦誠,其文筆之順暢,即使我老朽學文多年,也深為佩服。”說著,將丞相所寫的書信從懷中取出,遞給周群。周群仔細看過,一言不發,良久,才說:“‘當塗高者,魏也’,丞相確實是天下之奇才,可是,天命有歸,一個人,怎可能依靠智力來與之抗爭?”杜微聽了這話,試探著問:“‘當塗高者,魏也’,我也曾私下聽人傳言,說是周君您的父親當年所說。但不知此話何解?”周群說:“杜兄,此話之意,現在說還為時過早,到時候你自然明了。我隻是奉勸杜兄,蜀漢朝廷之事無需過於認真,萬事順應大流即可。”杜微感歎道:“多謝周君指點,我一定牢記在心。唉,我也老了,不知道能活多久。丞相說的固然有道理,可魏國如此強大,區區一個益州,怎能抗衡?”
聽到“老”字,周群想起一件事,他問杜微:“杜兄,您既然得蒙丞相重用,不知能不能幫我舉薦一個年輕人?這個人姓譙名周,年幼時父親早逝,家中生活拮據。長大成人後,他無心治理家產,隻酷愛閱讀古著典籍,一心研究學問考據,常常獨自一人看書看得忘我,甚至腹中空空時也不知饑餓。他時不時會到我處借閱書籍。我見他為人質樸,不尚修飾,但悟性極高,以後說不定成就在你我之上。杜兄若能引他走入仕途,也算是為我蜀中學士增加一個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