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都護辭窮罪負,眾文武議定黜貶 烏雲……(2 / 2)

漢相治蜀 掌燭 5338 字 11個月前

提到此事,李嚴想起當初剛到漢中時的尊崇驕貴,不禁悲憤交加,說:“我李嚴自到漢中以來,心中戰兢。丞相乃舉國之望,率大軍出征,我該如何做事,才能做好後援?我這半年以來,或是組織士兵輪換,或是調度糧食準備運輸,不敢絲毫怠慢。雨季來臨之初,也大都能將糧食準時發運。或許,此次我應該親自督糧到祁山?或者,帶領一支偏師,從子午穀奇襲長安,以配合丞相大軍北伐?”

丞相正色道:“我出兵之前,已有言在先,你隻需按令而行,怎會有如此差錯?”

丞相轉過頭來,讓大家說說對此事的處置意見。魏延立刻站起來:“末將認為,李嚴假托聖諭,欺瞞陛下,實為欺君罔上之罪,按律當斬!”他的話引起不少人的附和。楊儀一向與魏延不和,一聽此話,搖頭說:“李嚴舊日屢建戰功。我軍這次出征半年,全靠他籌劃軍糧供應。請請丞相念其功勞,給他一次改過的機會。”廳中眾人一聽,也覺得頗有道理。魏延生氣地反駁道:“此言不妥。我大軍在前方浴血奮戰,拚死殺敵,方才能戰勝魏敵,揚我軍威。李嚴卻假傳聖旨,讓大軍撤回,以致痛失有利的戰局,錯過了消滅司馬懿的機會。這都是李嚴之過,如果不加追究,怎麼對得起全體將士?楊長史之言,真是婦人之仁!”楊儀惱羞成怒,臉漲得通紅,反唇相譏道:“李嚴乃先帝托孤大臣,若因此事斬首,那才是量刑粗暴,實乃勇夫本色!”

此話一處,將魏延氣的怒目圓睜,“當啷”一聲將腰間寶劍拔出來一半,逼到楊儀的麵前,說:“楊儀,此話怎講?”楊儀悲憤交加,說:“動輒以武相挾,實屬無禮之至。我雖一介文士,難道懼怕於你?”話雖這麼說,兩行眼淚卻順著眼角流下來。

魏延和楊儀因口角陷入爭鬥,也不是頭一次。可在今天這個時候,兩人還如此放肆,眾人不由得大驚失色。未等丞相發話,費禕已經站起來,擋在兩人的中間,說:“二位所言都各有道理。李嚴欺君罔上,實難饒恕,而他往日之功、托孤之重,也不可不顧。照我看來,應該將李嚴削去其官職爵位,以謝國民。”這句話一出,眾人紛紛點頭稱是,魏延恨恨地將寶劍還匣,楊儀也閉口不言,兩人各自歸座。

丞相站到堂中,一字一句地說:“李嚴捏造事實、遇事推諉、迷惘上下、私造冤獄。直到事情敗露之後,又稱病離開漢中,若不是手下各將士勸諫,隻怕會繼續趕往江陽。如今按眾人所議,免去李嚴的官職、祿位、節傳、印綬、符策,取消爵士,廢為平民,流放梓潼郡。”

回到內室,丞相不由得想起了早早過世的尚書令法正。法正也是一位能力出眾的大臣。他隨同先帝平定西川,對峙東吳,攻打漢中,給先帝出謀劃策,很受先帝倚重。丞相與法正個性不同,興趣兩異,但兩個人都能以國家利益為先,最終成就蜀漢。李嚴若有法正的為公之心,事情何至於如此?唉,事到如今,不想也罷,隻是可惜李嚴他出眾的將才,和往昔的功績!

丞相心中歎息著,不知不覺夜幕降臨,他開始在燈下翻閱從漢中相府帶來的公文。這些公文,李嚴都應該批閱過,以李嚴的乾練,隻要他稍微留心一些,這些公事不會有太大的差錯。誰知看到後來,丞相不禁又驚又氣,許多公文都未曾及時辦理,包括一些很重要的文件,都被拖延下來。縱使被批閱過的文件,也有不少錯誤之處。

丞相沒有料到,自己這半年在祁山與魏軍鏖戰,費儘心力,挫敗強敵,使漢軍軍威大振。可自己在漢中的基業,竟然無人管理。

丞相又氣又急,兩股濃眉就皺了起來。他心中快速地盤算開來,這幾天得抓緊時間好好地把這些公文理一遍,重要的還得儘快處理,希望不至於耽誤大事。這一著急,長途行軍的疲勞,似乎一下子從身上消失了。另外一種疲憊,卻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整個國家的命運,普通民眾的生活,平衡東吳的關係,北伐曹魏的重任,像鉛塊一樣沉重,在此之上,又增加了一種孤獨,曾寄予厚望的戰友離棄自己的孤獨。這種感受在那一刻深深地傷害了他。這些年經曆了先帝駕崩,子龍離世,興複漢室的事業隻剩下自己獨立承擔,卻未曾感受過這樣的孤獨。

仿佛所有的力氣都離開了身體,麵對著滿桌子的公文,丞相竟一時不知道該何從下手。帳篷四周已經安靜下來,這一天對軍中所有的將士,都尤其漫長。此刻夜幕之下,將士們終於如釋重負地進入安寧的夢中。可這個安寧的世界卻把丞相和籠罩他的那份孤獨排除在外。陪伴他的,隻有一盞油燈,在夜色中搖曳著,漸漸縮小,直到一旁的侍從輕輕地走過來,將油燈重新注滿。

丞相疲倦地睜開眼睛,揮手讓侍從自去歇息。房間內又恢複了平靜。丞相拿起公文,開始一份一份地仔細批閱。

帳房外麵,薑維帶領士兵巡營,來到丞相帳房外,看到裡麵透出的燈光,他仿佛看到丞相伏案工作的側影。他站立良久,一雙靴子在泥地上站出兩個水坑。今年夏天的雨水,為什麼無休無止?它耽誤了給前線運送軍糧,澆滅了重創魏軍的機會,衝淡了漢軍勝利的戰果,也消耗了丞相的身體。可丞相,依然要保全李嚴的性命,這又是為什麼?

終於,薑維沉默地轉過身,離開大帳。他開始明白,丞相的判斷高過自己的判斷,薑維學會不再抱怨,而是選擇服從。

夜敲二更時,丞相的桌子上已經分出三摞文件,或是需要重新處理的,或是已經處理妥當的,還有就是尚待閱覽的。丞相這才滿意地放下筆,上床躺下。堅硬的行軍床讓他身上的疲憊緩解下了,他吹滅了燈,合上眼睛,他想起了成都的相府。這四年來自己一直在漢中準備北伐,或是在北伐的路上,成都相府一直由蔣琬主管,從來往不斷的書信和公文中,看得出蔣琬將相府管理得井井有條。想到這裡,丞相不由得內心充滿感激。多虧了蔣琬在成都對自己鼎力支持,自己才能安心地在外麵作戰。這麼多年來,蔣琬一直都是足兵足食地供應漢中軍營,從未有任何差錯。

接著,他又想起了這次在祁山鏖戰的三軍將士們,隨著自己手中羽扇所指,個個拚死向前,自己口中軍令所出,人人小心謹守。就連深居皇宮中的陛下,雖然年輕貪玩,心思似乎更多地放在吃喝玩樂上,可對自己卻是非常尊重,對自己的決定全力支持。這麼一想,丞相釋然了。他完全放下了那片刻孤獨的感受,他甚至可以原諒李嚴對自己的辜負。

想到這,丞相從床上翻身起來,重新點亮油燈,給李嚴的兒子李豐寫了一封信。在信中,丞相感慨地說:“我和你們父子兩人共同努力中興漢室,眾人皆知,神明共聞。總希望我能以此誠心感動你父親,可以保全大義,有始有終,沒想到中途有變。昔日屈原被多次流放,都能克己複禮,行正道者自能蒙福,此來天理。希望你能寬慰都護,莫忘初心。如今雖為平民之身,家業不如以前,但仍有奴婢賓客百數十人。你如今任中郎參軍,也是名門大族之列。如果都護有心改過,你與蔣公琰推心置腹地共事,相信最終能夠末路變通途、逝者終回返。還望你仔細反省此事,明白我的苦心。筆墨難以言表,我隻能在此歎息流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