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胡氏的傷也好了些,能夠下床走幾步,偶爾在院子中站一站。這還多虧了陳管家,請來全城最有名的中醫開藥療傷,派人日夜細心照顧。這期間,劉琰從未踏足這間內室,就連兩個兒子,也因為怕惹父親發怒,也隻是每日前來問個安,就退出去。倒是那個叫青蓮的婢女,感激胡氏曾經從杖下將她救出,主動向陳管家請求,讓她能夠照顧主母,回報她的恩情,所以這些天來,衣不解帶,時時侍奉在一旁。可是,畢竟年輕,有時候看到胡氏獨自流淚,青蓮除了心中難過之外,不知該如何安慰。
胡氏的痛,又哪裡是旁人能夠安慰得了的?丈夫的一番疑心,讓她無端地遭受這場橫禍,幾近喪命不說,還在府中下人麵前,臉麵儘失,名節受辱。自己本是一個清清白白的人,從此之後,隻怕在眾人麵前再也難以抬起頭來。
最讓她痛心的,是自己一生相許的丈夫,怎麼會突然翻臉變得這麼絕情?回想在荊州時,自己剛被娶進劉家,和丈夫如膠似漆,後來曹軍南下荊州,一家人在戰火中東奔西逃,始終未曾分離;終於打敗曹軍安穩下來,有了孩子,自己就整日裡忙忙碌碌,把孩子撫養大。這期間,劉琰也時有寵幸她人,好在過了一段時間,就又回到自己的身邊。到了成都,劉琰的官職越做越大,家中庭院越修越多,侍女、奴仆也漸漸增多,自己在相夫教子的同時,又將家中事務管理得井井有條,讓劉琰在外能夠安心做官。
這幾十年的夫妻情分,依然曆曆在目,可是在丈夫的盛怒之中,怎麼會一翻臉,說沒就沒了?丈夫是自己的天,可這老天,不是普通百姓的依靠嗎?
自己身上的痛,丈夫不曾經曆,心中的痛,他更是難以體會;加在自己身上的屈辱,隻能獨自承擔。胡氏越想越傷心,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絕望,不禁號啕大哭起來。
青蓮站在旁邊,勸也勸不住,倒是胡氏哭了一陣,有些累了,倒在床上昏睡過去。醒來以後,青蓮呈上一封荊州的老太爺的來信。原來胡氏的父親新年沒有收到女兒的拜年信,心中掛念,所以專門寫信來問家人近況,又說自己身體一直都很好,讓她不必掛念,沒事不用寫信。最後叮囑她照顧好家中各人的身體起居,要順從丈夫、忍得委屈等等。胡氏看完父親的信,心中一陣慰籍,又一陣難過。從小自己就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在他的關愛中長大成人,如果他知道自己的遭遇,還不曉得有多難過。想到這,不禁又淚如泉湧。青蓮見狀,忙規勸道:“主母還是不要太傷心,保重身體要緊,以免老太爺擔心。”
胡氏覺得這話在理,為了深愛自己的父親,抑或是為了父親的關愛,再痛自己都得好好地生活下去。
胡氏將信小心收好,說:“青蓮,準備衣裳,我要到後院走走。”
三月的午後,春意盎然。走進後院,一株桃樹開得滿樹光華。轉過土坡,蝴蝶池就在麵前,池水清亮如碧,蓮葉輕輕起伏。絲竹之聲漸漸清晰,偶爾聽到人群爆發出來的歡笑聲。隻見假山之後,宜亭之中,劉琰正和兩女相偎而坐,其餘幾十位侍女沿著池子兩邊,三三倆倆,坐在氈毯上。隻見劉琰拿起一隻雙耳酒杯,婉玉斟滿酒,婢女上前接過,把它放在流水之中。酒杯順著流水緩緩飄蕩,轉過幾個彎,終於被水邊的一塊石頭攔住。眾人大笑起來,紛紛指著離酒杯最近的那位侍女。那女子也笑吟吟的,俯身將杯子撈起來,一飲而儘。然後拿起身邊的豎笛,吹奏了一段小曲,那曲聲順著流水,悠悠揚揚地飄到胡氏的耳邊。
胡氏這才意識到,今日已是三月初三,女兒節,是個賞春遊玩的日子。往年劉琰在家時,夫婦兩人也會坐在亭中,與侍女們同樂。今日,竟然人事兩非了。
胡氏轉身,慢慢地往回走,滿園春色,已是他人的風光。她在青蓮的扶持下,掙紮著回到房間,撲到床上,漸漸失去了知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耳邊有人喊:“主母,醒醒,您醒醒。”胡氏睜開眼,看見青蓮在叫她,說:“主母,老爺往這屋來了。”胡氏坐起身,在青蓮的幫助下慢慢地下了床,站起來。這時,房門被推開,劉琰率先進來,後麵跟著明珠和婉玉,再後麵是陳管家。燈光下,劉琰一臉戾氣,兩眼陰沉。身後兩位如蔥般鮮嫩的少女,更襯得他麵容慘白蒼老。胡氏看著劉琰,心中難免一時狐疑。這個她最親密的人,不久前兩人還在此處共度春宵,那夜暖爐的火熱,曾經溫暖她在皇宮中那些孤獨的夜,如今暖爐已經熄滅,房中春意闌珊,而麵前的這個陌生人,真的是他嗎?
胡氏走過去,欠身施禮。劉琰搖搖頭,聲音生澀:“不用了。胡氏,你不守婦道,劉家不能容你。隻是前次你傷重,我讓你留在此屋中,讓人找醫生為你療傷。你如今既然能夠走動,我現在就給你一封休書,你自己好生去吧。”說著,從懷中拿出休書,遞給陳管家,命他交給胡氏。
陳管家捧著這封休書,隻覺得千斤般沉重。他走到胡氏麵前,雙手顫抖著呈上。胡氏一臉茫然:“夫君,妾身十多年前隨你從荊州來到成都,專心相夫教子,在此並沒有親人,更無好友,你讓妾身現在往哪裡去?”劉琰說:“胡氏,你不要怪我絕情。隻能怨你自己行為不端,若不將你休掉,我怎對得起劉氏家門?”胡氏撲跪在地上,急著分辨道:“夫君,妾身雖然在皇宮之中,並未有苟且之事。他人或有背後議論,隻是捕風捉影,並無真憑實據,夫君不要聽信他人謠言,將多年夫妻情分全然拋棄。”劉琰喝道:“胡說!你獨自身往皇宮,整月不回,還需什麼憑據?你難道以為曾得到皇上寵幸,我就奈何你不得?”胡氏哭著說:“妾身在皇宮中耽誤了時日,未向夫君請示,並非“七出”之過。更何況老爺前日已用家法,幾乎將妾身置於死地。縱使夫君不念舊情,妾身依然珍惜這為妻的名分。還望夫君開恩,一屋半瓦,容我在劉府度過餘生。若是夫君不相信我的清白,或另有新寵,妾身也不敢口出怨言。”劉琰罵道:“賤人,你在皇宮之中,為何不想起你為妻的名分?你惹來眾人的閒言碎語,將我做丈夫的臉麵都丟儘。我休掉你,已是念及舊情,若是她二人等,”他用手指著明珠、婉玉:“哼,斷無生路。”明珠、婉玉二人嚇得趕忙跪倒,明珠說:“老爺,奴婢萬萬不敢做出這等背叛老爺的事來。”婉玉也說:“老爺,若真有那日,奴婢寧願一死,以明清白。”
胡氏傷痛欲絕,她一字一頓地說:“老爺,你我有夫妻名分、百年婚約。哪怕你對我無情,隻要有這名分在一日,我就是要把你當作丈夫,侍奉一日。你若真將我趕出家門,從此以後,你我就是路人,夫妻情分不再。你,可要想清楚了。”
一句話,聽得一旁的陳管家和青蓮心中惻然,雙雙跪下為胡氏求情。劉琰暴戾的那一麵再次現身,他彎腰取下腳底的一隻鞋子,走到胡氏麵前,用鞋底將胡氏搧了幾個耳光,那個時常在心裡說話的聲音,此刻從自己的嘴裡出來:“胡氏,你咎由自取,還談什麼夫妻名分?明日一早你就得出門,不許耽擱。”
第二日一早,胡氏已經收拾好行裝。幾身換洗的衣服,平時常戴的首飾,還有一包銀兩,以備她回荊州老太爺家的路上所需。該走了,胡氏用目光再次環視屋內,那張暖爐,已經清潔乾淨,鎖了風門,要等到下個冬天來時才會重新燃起。陳管家將房門打開,一陣清風撲麵而來,胡氏打了個寒戰:“好冷。”
屋外院子裡,兩個兒子正在等候,為了不驚動父親,連媳婦和孩子都沒敢帶來。此刻,見到母親,他們雙雙跪下,卻不知該說什麼。胡氏深吸一口氣,最後一次囑咐他們:“兒啊,母親不在身邊,你們二人,要時時記得孝敬你們的父親,給自己的家人,做個表率。”說完,在青蓮的攙扶下,含淚離去。看著母親走遠,二兒子很想多送一程,可看看大哥,他隻好停在原地。
門口,早有一輛馬車等候。車上的四個軍士,都是陳管家平素信任的手下。陳管家交待他們,要將夫人一直護送到荊州老太爺那裡去。胡氏聽了,搖搖頭,說:“我的冤情尚未澄清,怎能回往荊州?你讓他們在縣衙門附件為我找一處客棧,我要將冤情告到官府,還我一個清白。”
陳管家看著昔日的主母,臉上傷痕未褪,眼中淚光點點,不免心中歎息。那縣衙門他去過,門廊比劉府的矮得多。他想,這份狀紙,除非告到諸葛丞相或是皇上那裡去,一般的官府,哪敢管劉家的事?
陳管家勸說道:“這輛馬車,是小人苦苦向老爺求情,老爺才同意給的。夫人,您聽小人勸一句。您如今帶上銀兩,回到荊州和老太爺一起生活,也總算後半生衣食有個著落。若是告官不成,夫人獨身一人,荊州又在千裡之外,到時候再想回去,可就如登天般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