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任誰也沒想到,與宗政尚卿一起修煉,也一同歸家的師弟溫棄塵,竟也喜歡上了佟真恦。
所以當宗政尚祿興致衝衝地將與佟真恦已定終身的消息告訴給他後,後者心中很不是滋味。
但那畢竟是他師兄,溫棄塵最終也隻是笑著恭喜了宗政尚卿。而遺憾的是,曾經就孤僻扭曲的他,卻必然不肯善罷甘休。
在那個魏皇對河間二家之難人儘皆知的時代,溫棄塵做出了一個自己都意想不到的瘋狂決定:
他一邊勸宗政尚卿與佟真恦早結良緣,一邊暗中向魏皇稟告此事。
自以為找到河間要害的魏皇不禁大喜,對於佟氏遷居一事,足足又拖了一年多。
直到佟真恦誕下一女後,魏皇才正式宣布,為佟家長女與河間王府王長子賜婚。
權大勢大者,但畢竟身為人臣,三家之主都隻得唯君命是從。
……
但年少的風月,卻總不避諱高高在上的金烏。
為躲避三家的追兵,眾叛親離的宗政尚卿隻得攜帶妻女東躲西藏。直到避無可避的他們來到當時正有些起色的廬江郡,廬江蘇氏家主看他拖家帶口,落魄不堪,便為他們三人提供了些許庇護。
這個蘇氏,雖頗有名望,但畢竟隻是個文官世家,若是追兵硬闖,恐怕也難以招架。
宗政尚祿也明白,此事是魏皇挑撥離間的最佳契機,他必然會派人追查到底。女兒和自己,已經被逼入死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再活得下去。
三思之後,他趁著佟真恦熟睡,留下一封書信後,便帶著女兒在一個沒有風雪的冬夜離開。宗政尚祿在最終關頭找了自己在道家的師傅,第五攸之,拜托他照顧自己的女兒,並為其隱匿姓氏,改為『郭』。
自己則在不久後返回家族,於祖寺祠堂前自殺。
……
“這便是,南鳶的身世。”宗政華倫笑著說完過去那些荒謬而俗套的往事,眼眸中卻閃著一絲淚光。
從前薑衍大概也能猜到,總是能夠受到師祖特彆關照,又能常常引得範陽節度愚弄的郭南鳶,真實身世一定不會簡單。但卻也沒想到,竟會是涉及到河間三家這般複雜。一向以泰然冷靜著稱的他,此刻聲音也不禁顫抖:
“這麼說,你算是南鳶的……表哥?”
“是。”宗政華倫坦然道,“當然,這個事實,她永遠也不會、也沒必要知道。”
“再之後呢?”特寒裡亞又問出了最為核心的問題,“既是三家的矛盾,那廬江郡又是如何變成現在這樣的?”
“再之後的事情,不就正如你們如今所見嗎?”佟真恦又說道,“夫君受人陷害自縊而亡,葉赫佟氏的女子自然不會獨自苟活。與蕭景洵大婚前夜,我也準備自刎隨尚卿而去。”
“可就在那時,一個鬼魂般的難人卻突然出現在我的房間——”
######「殘酷而專橫的焦慮,把自己的黑旗插在我低垂的頭顱上」
“這麼急著尋死,就不想為你夫君報仇了嗎?”
恍若憑空出現的聲音著實嚇了佟真恦一跳,她猛地抬起頭,卻看到一個身穿白色長袍,又帶著白色麵具的男人。
說他是男人,也僅僅是通過耳膜振動,大腦判斷得來的結果而已。這充滿磁性的聲音儘管突兀,卻好似夢境那樣溫柔而遙遠,讓佟真恦情不自禁地放下了手中的短刀。
“什……什麼意思?”
“我能賜予你力量,能夠給予他人痛苦的力量。”
不知為何,這聽起來像江湖騙子一樣荒謬的話,卻宛如真言般頃刻間撫平了她全部的傷痛。
“我……要……”
“嗬嗬。”那人笑了笑,踱步至佟真恦麵前,伸手撫摸著她漆黑的長發,“乖、乖……”
“我會將你暫時變成鬼,作為補償,三個月之後,魏皇就會駕崩。”
“是……”
“很好,那就開始吧。成為鬼之後,就留在廬江郡等候命令。平日裡,就替我在此處繼續收集怨氣。”
說罷,那男子又吟唱起幾句佟真恦聽不懂的咒語:
######啊,我如此冷靜的瑪格麗特,我如此白皙的麗姝,難道你不像我一樣,也是秋日的一縷餘暉?
一根暗金色的絲線從男子掌心竄出,正好刺入佟真恦的百會穴。
不詳的暗紅色微光在屋內閃爍,昭告著不屬於此間的惡靈,就此誕生……
######「我就是悍婦所照的不詳的鏡子!我就是臉麵與侮辱!我就是刀子與傷痕!我就是四肢與施刑的車輪!我就是犧牲品與屠夫!」
亞特拉斯沉思片刻,又轉向溫棄塵:“你呢?是怎麼遇上他的?”
後者愣了片刻,隻道:“我……並沒有想過害他……”
“你個狗娘養的!”
眼看佟真恦忍不住又要出手,亞特拉斯也隻得開口威懾道:
“閉嘴,讓他好好說。”
“當年,在聽聞你與師兄喜結連理後,我的確心如刀絞。毫不避諱地說,我也確實萌生過想害他、甚至是殺他的念頭——隻是後人都搞錯了一點,我想害他,卻不是因為你。”
“但然,直到最後,我也沒下得了手。因為他不僅是我在道家裡最討厭的人……也是最親切的人。”
“彆誤會。”始終低著頭的溫棄塵其實並沒有看到眾人詫異或詭異的表情,“隻是他那個人,神經大條,愛管閒事,對於向來習慣孑然一人的我而言,實在是一種慢性毒藥。”
“你問我是怎麼遇上那個白衣男子的,對嗎?”溫棄塵終於抬起頭直視亞特拉斯的雙眼,“就在那幾個令人輾轉難眠的寒夜——”
######「我就是我內心深處的吸血鬼,——判處無期笑刑,卻再也不能露出笑影、被拋棄的要犯中的一位!」
溫棄塵獨坐的空床邊,仍在執著地思考對策。
“如此痛苦,不如由我來為你出主意吧?”
但溫棄塵卻隻以為是自己幻聽,並沒有在意。
“喂,你啊。”
直到一隻潔白得詭異的手在他麵前揮來揮去,他才意識到房屋內真的多出了一為通身潔白的怪異男子。溫棄塵雙唇一閉一合,因長時間未飲水,他的嗓音沙啞得就好像兩個乾癟的樹皮在相互摩擦:
“什、麼?”
“嘖,失去師兄,就讓你這麼難受嗎?”
那白衣男子一開口就相當露骨,聞言後的溫棄塵整個人都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你、什麼意思?”
“真夠麻煩的,難道我剛剛說得還不夠直白嗎?”白衣男子靠在窗戶旁,悠哉悠哉地說道,“你自己也很清楚,你現在的心境,其實與那個名叫佟真恦的女子並無直接聯係,不是嗎?”
“是因為你宗政尚卿,對吧?”看著沉默不語的溫棄塵,白衣男子仿佛來了興致似的,“當然了,也不是說你愛慕或喜歡他,不過是害怕他,在有了家室後,便不由自主地疏遠你。所以你才惆悵,難過。哎呀哎呀,也是啊,曾經從孤獨中拯救自己的人,要是找到了一生的眷屬,又與自己分離了,該怎麼辦才好呢?”
“難道又要回到,你最熟悉、也是最恐懼的——孤獨嗎?”
“可明明是他先引誘的你,引誘你走出孤怪僻,引誘你走向占有欲……他怎麼就能夠撂下你不管不顧了呢?”
儘管看不穿他的麵目,可溫棄塵分明能感覺,麵前這個人已經控製不住自己,躲在麵具之後孔笑了起來。
於是他的語氣也驟然冷漠——沙啞卻冷漠:“然後呢?”
“我可以幫你解決這個難題,前提是你要幫我一個忙。”
“你?”溫棄塵不屑,“你能怎麼解決?”
我能悄無聲息地潛入宗政府,找到你的房間。今後想殺幾個人應該不算難吧?”潔白無暇的麵具微微仰起,“放心好了,等到事成,你與你師兄,就能回到從前那樣逍遙而樸實的生活了。”
“那你……我需要怎麼做?”在神力的誆騙下,溫棄塵逐漸動搖。
“你去向魏皇告密,坦白宗政尚卿與佟真恦相戀的事實。向他說明,河間破局有望。”
“不可!”儘管思緒朦朧,但這話就像是給溫棄塵潑了一盆冷水,他幾乎立刻就跳起來叫喚道,“陛下、陛下要是知道他們的事情……肯定會……師兄就……”
“放心吧,瞧瞧你急得那樣。”這回又輪到白衣男子不屑,“我會護你師兄平安的。至於你答應幫我的忙,我會先除掉禦川商會的現任會長,今後的三十年,就由你來替『我』治理廬江郡。”
“彼時,或許你與道家的關係也能派上些用場呢……”
######「我要讓痛苦的淚泉湧出我的眼底,浸透我的沙哈拉沙漠」
“之後,師兄自縊,我去找他理論,可他卻說,這是計劃中的一環,隻要辦完所有的事,就可以為我複活師兄。”
“於是,我從他手裡接過城主之位,為他經營這座廬江郡,直到今日……”
說完這些,溫棄塵仿佛一下就衰老了數十歲,就連臉上神情都變得悵然若失。
“這幾十年,我都在暗中保護,幫襯南鳶,也算是稍微彌補當年的滔天大錯。”
“而今才道當時錯,而今才道當時錯啊……”
……
眾人麵色各異,都不知該從何處說起。整個地泉靈眼,霎時間便陷入一片死寂。
“你們兩個人,還真挺有意思的。”
最終,竟然是亞特拉斯先一步打破僵局:
“說完這些,就再無彆的話可說了?『為心中的糾結與牽絆所蒙蔽,一時淪為陷害他人的棋子。』——前半句固然值得旁觀者可憐,但後半句呢?真是夠滑稽的,前半句還引得旁人同情,後半句你們就把旁人全殺了,是這樣沒錯吧?作為身負無數命案的罪者,一個追著另一個不放,另一個自己又沉淪過去的歉意無法自拔。你們的動機雖然俗套,但也勉強說得過去,可這並不是我讓你們向彼此坦白的目的。你們也不笨,相信也理解我的意思,如果真的願意醒悟過來,就不該隻是一味地站在自我憐憫的角度進行自我辯解吧?”
哇……似乎還是頭一回聽他一次性說這麼多個字?不過他好像完全沒有再提及那個幕後真凶的作用,反而是想讓他們放下矛盾,說明歉意,又或者是……贖罪?
唔,雖然是說好了隻為廬江之事善後來著……他也的確有權能接收並審判靈魂……
“好啦,這位大人,想聽的話我也都聽到了,最後還是讓我來作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