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想過,在這裡會遇上尼克巴羅所說的『王神』某某。那應該會是一個相當強勁的對手,或許會與尋常宗神旗鼓相當,但不太可能達到王神的層次。
可他眼前的陌生人,卻自稱猶大。
傳說中出賣耶穌,最後又因懊悔在聖城城郊外絕望自縊的猶大。
雖說在經曆種種事跡後,周殊宇已不會再以常理審度所見所聞,但——
「罪者三司刑……之神」?
意思是,在自縊身亡後,他反而成神了?
但周殊宇卻並沒有再多加思索猶大的成神之路。在最初短暫的詫異後,他很快撫平了情緒,以同樣輕鬆的語氣回應起最初的話題:
“難道不是很漂亮嗎?”
兩人之間的氣氛很微妙,心知肚明對方來者不善,卻都沒有動手。
恰好,猶大也沒有奇怪周殊宇竟然會接過他的話:
“如果住在這種地方,我也會死掉的。”
他的嘴巴發出的聲音略顯沙啞,仿佛真的摻和了些碎石渣子一樣。——所以說,那石頭做的眼睛又能看到些什麼呢?周殊宇不免好奇:
“是地獄嘛?”
“是十字架啊。”
簡單的話語卻透露出莫名的悲傷。事實也的確如此,猶大一看到眼前的地獄,心中就被勾出綿長的憂愁來,仿佛想要就這樣獨自走入火湖,草草了結此生。
周殊宇也順著他的哀思瞧了一眼火湖,翻滾著熱氣的湖麵中沒有任何倒影:
“你也有不幸的事嗎?”
“若是有不幸的事,首先想到的大概會是報複吧。”
“你就沒有想要報複的嗎?”
猶大很感動:
“報複什麼呢?”
周殊宇一時也說不清楚,隻能基於猶大的傳說,脫口而出一些直覺:
“這個嘛,也許是對人生,也許是對不幸吧。”
“啊?”猶大思索片刻,才道,“我曾埋怨過它們,可那實在算不上什麼報複。”小聲地囔囔了一句,卻又說,“要說報複,我才是應該遭報複的一方,也許現在就正遭受報複呢。”
“找上我,也是遭受報複的一部分?”
“或許是吧,誰知道呢。”
“你沒有在暗處直接對我出手,這又是為什麼呢?”
猶大笑了:“如果我說,你的身上有一股牽引著我的魔力,讓我隻想跟著你,你信嗎?”
周殊宇也笑了,眼前這個怪人忽然就激起了他隱藏的聊天欲望,以至於就連他的語氣都變得不同於平常:“為什麼不信呢?”轉而又問道,“那是怎樣的魔力呢?”
“冷淡、冷漠、冷冽。雖然光憑萍水相逢的瞬間很難看出為人,但氣質是不會騙人的。——你和你的朋友們,和你的朋友,骨子裡是很不一樣的,存在著根本就是不在一個層級的差異。”
微風吹過,山穀的頭頂蒙上了一層透明的黃紗。峭壁上綴著幾團已經褪去綠色的乾草,稀稀疏疏的枯樹枝不規則地散步各處。低矮又彎曲的模樣像是佝僂著身軀又跟不上節奏的老人,構成了數條刻在昔日壁畫內的古老裂縫。
“你是這樣認為的嗎?”
“這並不是我的想法,而是事實的反映。是在我觀察到它的一瞬間得到的反饋。”
滾燙的湖麵,依舊沒有任何倒影。
“你知道嗎?在聖帕特裡克城堡中見到你的那一瞬間,我就明白先生所說的『第二次渴慕』是什麼意思了。驀地就感到有一堆奇怪的火照亮了陰暗的內心深處,你明白嗎?”
“抱歉,我無法明白。”
不用多解釋,周殊宇也能明白:所謂的『聖帕特裡克城堡』,就是他們先前探索的無主之堡。再者,對於『先生』這一稱呼,他也早就不感到陌生。
“僅僅是這種冷,就能讓你如此陶醉嗎?”
猶大隻覺得心間忽然湧上了一片冰湖。天空也落下的灰蒙蒙的雨夾雪。
“所以我才稱之為『魔力』啊,因為它太過於匪夷所思。”
雨水,夾著雪花的冰冷落在周殊宇臉上,頃刻間就點燃了他稍顯稚嫩的臉頰。融化的雪水,交混著分不清渾濁或清澈的雨水,從他的兩鬢、發梢、睫毛、鼻尖滑落。路過眼角的時候,像極了兩行淚水。他的嘴唇緊閉著,宛如一本正經地祈禱的聖子。
雨滴非常大,非常稀疏。雨聲像是由化掉一半的冰雹與地麵碰撞發出的聲音。不像是落在深穀的底部,而是落在高原的闊葉樹上。
“真是可惜,竟然下雨了。”
孫銘辰走進房車內,甩了甩頭發上的雨水。
盛夏的夜晚,水汽籠罩著山頭。潮濕和悶熱,似乎讓雨聲都衰弱了幾分。周殊宇遞給他了一條毛巾:
“那螢火蟲怎麼辦?”
“就算咯。”孫銘辰擦拭著頭發,落在車窗上的雨水如同傾瀉而下的銀柱,隻有在車內燈光的照射下才能看見。縱然可惜,但他倒以為無所謂,“過不了多久,其他人也快要回來了吧。”
“被這樣的雨淋濕,可難受啦,像是貼身的蒸籠一樣吧?”
這話像是在可憐正在悶熱的夏夜裡淋雨受罪的其他同學,可孫銘辰知道,事實並不是這樣的。說罷周殊宇便打開了冷氣。
“飛舞的星星啊……”
他又側臉倚著淌水的玻璃喃喃道。銀白色的光芒粼粼地遊蕩在柳葉般的眉間,下一刻又像是眉毛在銀河中馳騁一樣。眼睛認真地盯著玻璃外,似乎是想找到山巔雨中散落的螢火蟲。
孫銘辰愣住了,也沒有再擺動手中的毛巾,雨水順著頭發落在指尖。他還沒有察覺到。
“你乾嘛?”
“我想起了一個惡作劇。”孫銘辰一邊脫鞋一邊說道。那著實是一雙乾淨白皙的腳,是肉眼可見的光滑柔順。他脫得很認真,也很激動,些許顯露的青筋或許正是此刻少年意誌的體現。腳踝下凹陷的兩側蒙有迷人的陰影。積存在樹葉上的雨水也終於落下了,比從天上降下的雨更多更密。
“喂……”
沒等周殊宇叫住他,孫銘辰就離開了房車,重新回到那片悶熱、潮濕、漆黑的雨夜中。
“你要乾什麼?”其他同學如約而歸,以一種悶熱又潮濕的口吻向孫銘辰問道。
“我還是想給他螢火蟲啊。”
著實是在野營之夜也清晰可聞的雨聲。
周殊宇抬頭看去。兩側被高溫炙烤得荒蕪了的高山,在昏暗的天影下苦苦掙紮著。彆生出一派漸變的紅的美感來。他將一隻手掌朝上,又窩成球形,像是那天從孫銘辰手中接過奄奄一息的螢火蟲那樣,要接住從宇宙流亡而下的苦難似的:
“再也沒有彆的辦法了嗎?”
“能讓你如此苦惱,命運還真是可怕啊。”
滴落的和飄落的在火湖中折騰出一小簇一小簇的熱氣。猶大不禁接著悲歎道。
“冷淡的主宰,冷漠的救贖,還有冷冽的仁慈啊。萬物對你來說又意味著什麼呢?你受苦的動力,竟然隻是出於一場任務嗎?”
細細想來,這倒也是事實。周殊宇對此無法否認。
冰湖裂開了,有什麼東西掉落了下來。傾盆大雨簡直一刻也不願停下。
“正如凡是作過惡的人,惡行便會永遠地纏住他,敦促他再犯。久久地被罪惡盤踞,就連地獄也在因為憧憬冷漠的救贖和冷冽的仁慈而哀泣啊。又好比這雙醜陋的腳曾經追隨了耶穌,如今又情不自禁地跟著你。罪孽深重的東西會追逐救贖和仁慈,難道是天國的神意嗎?
“既然被罪孽纏繞的人是如此,那被救贖和仁慈困擾的人又會如何呢?”
“你真囉嗦啊。”
如柱的雨水反而落不到周殊宇身上了,他由此不耐煩地抱怨道。
雨水暫時遏製住了火湖的狂熱,漸漸地映出了原本應該倒映出的景物。周殊宇甚至看見了猶大,卻依舊沒能看見自己。這片淡藍色的世界裡,沒有自己。
可等他一眨眼,火湖又回來了,雨水也消失了。湖麵中再沒有萬物,周殊宇卻唯獨看見了自己。
這片深紅色的世界中,隻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