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兩塊,正正好砸在手背上!欲張開的手猛地合攏,看上去畏首畏尾的。充盈著涼意的手掌被岩石磨破,渾濁的血液被石塊推動著,從指縫間流出。傷口是火燒般的灼熱,就連流出的血液感覺也是滾燙的。
砰!
又砸在了額頭上。周殊宇感覺雙眼被灼燒得厲害,不得不閉上了。他眼裡看見的,是木匠用的釘箱,裡裝滿了粗細不一的釘子,都發出銳利的光。
“哈……哈。”
喉嚨不斷朝外界滲出喘氣聲。周殊宇感到雙手似乎要被石頭吸進去了。不,難道已經被刻進去了嗎?他焦急地抬起頭,眼睛卻又是緊閉著的。這無關緊要,反正他也預感到,兩側壯觀的石崖將要倒塌了。
砰!
依舊是額頭。他的頭腦仍舊是清晰的,隻是不知道支撐這股清醒的,究竟是意誌力還是痛覺。
從周殊宇傷口處流出的血,流淌到猶大的腳邊。後者不禁為之動容。溫熱的液體濡濕了腳掌,猶大感覺自己的腳下生出了蓮花,連腳心的皺紋也隨之盛開,變得像荷葉一樣光滑得不可侵染。原本同猿猴的腳趾一樣彎曲乾癟的自己的腳趾,很快也在周殊宇溫熱的鮮血中被赦免,變得整潔無比。
他的心越來越激動,砸出石塊的速度也越來越迅速。
砰……砰……砰……
這是奇怪的苦難。上半身不停地遭受著石塊的鈍擊,視線模糊了,但也僅僅是因為被自己的血液遮住了而已。暗紅色的世界中,看不到任何事物。石塊的軌跡與目標也變得不可測:下一次會在什麼時候,會打在哪裡呢?心臟的悸動撞擊著石塊。上一次是在什麼時候,又打在了哪裡?
“喂啊,沒事吧?”
孫銘辰焦急地跑過來,老遠就高聲問道。
“沒……事。”
周殊宇遲鈍地摸了摸剛被籃球砸到的腦袋,的確沒什麼大礙,隻是有些痛而已。
“要不還是走了吧?你一個人在這兒也怪無聊的。”
孫銘辰抹了一把頭上的汗。藍球場上的其他人倒也沒有催他。
“不用,你接著打吧,沒事的。”
周殊宇輕輕點了點灑落在自己額頭上的汗液,在排椅上乖巧地回答道。
“唔……”
孫銘辰猶豫了好一陣,最終還是說道:“那如果你想走了話,隨時叫我。”說完揮了揮手,又回到藍球場上。
汗的味道,鹹鹹的。周殊宇看向群山下的夕陽,——之所以說是『群山下的』,是因為隨著太陽逐漸下落,那一排混似犬牙的群山,活像是將要閉合的下顎,要吞下太陽似的。於是他也就理所當然地以為,在遙不可見的穹頂之上,還有一排類似的群山,作為上顎而對應地存在著。
他看不清遠處的群山。但無論是鬱鬱蔥蔥也好,寸草不生也罷。在夕陽的輝映下,都變得色彩斑斕,可謂萬紫千紅,天色與他的心情也彆無二至。他對一切都感到心潮澎湃,宛若被五彩祥雲籠罩住了似的。這種幸福的狂想讓他著迷了許久,直到孫銘辰擋住他的視線才告終。
又是砰的一聲。籃球砸在孫銘辰的背上,慣性帶下了不少的汗滴,又灑落在周殊宇的臉上。鹹鹹的感覺似乎在試圖提醒他:那幸福的狂想已經變成現實。
狂想也能變成現實嗎?他不清楚,也並不確定。
砰!
太陽終於被群山徹底咽下。透過橫七豎八的樹木,路燈有氣無力地打在散亂的道路上。周殊宇又回想起鹹鹹的汗水,那分明是源自活力的味道,卻與淚水是如此的相似。這樣想難免會引起傷感。然而,對於漸漸遠去的周殊宇而言,這已經是一股斷斷續續的,來自遙遠的味道。像是被點燃後又轉瞬熄滅的乾草堆那樣,當夜幕降臨,此刻的他也已經荒涼了,或者說幽靜了。
孫銘辰走在他身前,比他先一步走進零星的光點。光影的碎片附著在少年的身上,就像是從未離去過那樣自然而和諧。這是最後一盞路燈了。在周殊宇眼裡,身披搖曳的風和光的朋友,就像是光明儘頭唯一的景色。前路便隻剩下被煤煙熏黑的世界。
“又怎麼了?”
察覺到周殊宇忽然停下腳步,孫銘辰便回頭問道。這聲詢問過分溫柔了,和那些點點輕柔的光影一樣。一塊被拉長的菱形的碎片,恰好落在他的眼眶上,閃耀得讓人以為看見了天堂的詩。這副形象給人的印象簡直潔淨得出奇。周殊宇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由於剛看過夏日群山下的晚霞的緣故。
“嗯……我怕黑?”
“噗。”
他認真尋找理由的樣子,也過分嚴肅了。孫銘辰捂著嘴笑了起來。樹葉隨風浮動,光影也跟著笑了起來。
站在光影邊緣的周殊宇,也並非如同他自己所想象的那般暗淡無光。孫銘辰看得很清楚。月光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撒在他身上,歡快地在不高不矮的身子上遊樂,宛若在冰塊上起舞。幽黑的眼眸中反射著點點光斑,他的神色卻沒有任何變化,顯得好似冷酷無情,又好似過分多情。
更令他難以忘懷的是,周殊宇的背後空無一,卻是直勾勾地、認真而耐心地盯著自己,等候自己的回答。這副近似孤獨的樣子,似乎將他本能的欲望越發放大了。
“我不正陪著你嗎?”
說罷他便退出了光影的焦點,與周殊宇站在一線上。心中也跟著燃起了一團火,他不知所以。或許是已經被自己的本能折服了吧。眼下的並肩並非隻是對周殊宇奇異又孤獨的靈魂的憐惜和愛護,更想是一種對自己的懲罰。他放心了。
砰!
已經記不清是第幾下了。唯獨這一次,打斷的卻不是骨頭,而是回憶。——步入黑幕後的兩個少年,兩道早已陌生的身影,會經曆什麼事,又會做出怎樣的舉動呢?周殊宇也記不清了。即便回憶的腳已先一步踏入那誘人的黑幕,卻遭到粗暴的打斷。
他再也抑製不住體內的雷霆。威嚴的湛藍光輝滲透層層沙土岩石,轟鳴聲頃刻間吞沒了整個欣嫩子穀。
這個憑空出現的山穀,著實奇妙。不知為何,那些原本在不知不覺間,已然遠去、甚至死去的過去,竟然在此時此刻,斷斷續續地回到他身邊。——他並沒有將此歸功於猶大,因為在他看來,那個渴求王權的人充其量不過是一種手段。
山穀之巔。周殊宇沐浴在連接起天地的雷霆中,儘管血色煞人,但身上的縱橫交錯、坑坑窪窪的傷口,竟也已在雷光的照耀下逐漸愈合。
對此猶大毫不意外。他淡然地仰望著如同雷柱軸承的周殊宇,似乎早就知道石刑無法對後者造成長久的傷害。他正在仔細觀察,仔細搜尋,直到周殊宇的神情漸漸遠離了從前。不同於往昔『人』的神情,而轉變為一種對於『人』的神情的模仿。猶大又要熱淚盈眶了。耶和華也在天上打雷,至高者發出聲音、便有冰雹火炭。
欣嫩子穀是不存在於現實中的,可以說為虛構,也可以說成傳輸中的地獄。猶大無從得知,在這片地獄中,除去肉眼所見之外,周殊宇還會在腦海中聯想到了什麼。好在眼下他的反應,就足以論證自己的計劃已經功成。
『造神』……先生,這樣就算成功了嗎?
不、不……這樣精彩絕倫的計劃,還需要一場肅穆的收官,一場嚴謹的驗證。
就以,自己的生命來鋪就這條神路,然後——
成為權柄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