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個孩子啊,這還沒有走多遠呢。
“不行哦,我還沒看夠呢。”
這段不足千米的路,硬是被兩人走了快二十分鐘。
“接下來的十天,你有什麼打算嗎?”
“回家吧,多呆一段時間,或者再去周邊走走就好。”
“也好,住校之後,你同你父母交流的時間就更少了。”
“嗯嗯,他們很忙嘛。”
周殊宇用力地點頭,就連頭上的陽光都要被搖下來似的。
秋日的光芒,在午後還是帶了些夏日的餘威的。但楓葉早就吸收了多餘的燥熱,也可以說,空氣中彌漫的荒涼早就吸收掉多餘的生機。總之周殊宇並沒有感到同仲夏一般煩熱,心情更是輕鬆的。這樣的輕鬆,不知為何,總是隻有在孫銘辰麵前才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偶爾回想起來,常常會感到擔憂,放在當時卻又什麼憂慮都感覺不到。
放學的時候,周殊宇沒有和孫銘辰一起,而是獨自乘車離開。車窗緩緩搖上,外麵的世界蒙上一層陰影。這沒什麼,他清楚,從外麵往裡看,是隻能看到一心一意的一片漆黑的。
一塊一塊形似炭黑的粉末從周殊宇身上滑落。孫銘辰或許沒有想到,所謂餘燼之中的美,實際上竟然會是這樣的狀態。
風一動,衣物餘下的粉末就紛紛散開。周殊宇從未覺得自己的肌膚如此細滑,甚至能感覺到每一顆粉末在肌膚上遊動的方向。於是,在他細致到入微的感官中,又仿佛是粉末的滑動帶起了風。
誰也沒有『動』,誰都『動』了。他就坦蕩蕩地懸浮在山穀之間,無風亦無塵,唯有自我。
接下來……
冷汗早已打濕了猶大的上衣,之後的狀況便不會在他的預料之中,誰也不知道眼前這個人接下來會做些什麼。自己的命運已經完全被他人掌握,所以,即便現在對未來感到茫然也是情有可原的。是的。他又欲抬手,至少得嘗試著繼續試探,唯有這樣才能……
一瞬間猶大隻覺得六感混亂,天地顛倒。抬起一半的雙手,隨著被抽走力氣的身軀一齊向著重力的方向落去。一隻冰冷的手又立即止住這樣的墜落,他應該道出感謝的,可那隻冰冷的手又偏偏掐住他的脖子。用力之精確,讓他在能勉強呼吸的同時,偏偏說不出一句像樣的話。
“你既不想說,我也懶得勉強你。”
猶大的視野隻剩下一條線,整條狹隘的線須臾間又已被腥紅的光芒填滿。
輪回之眼……
咯、啊、啊……
左半臉傳來冰冷的感覺,像是數以萬計的銀針從內向外刺出,猶大難受得幾乎瘋掉。但他卻很理解周殊宇為何會這樣做。
自己能感受到冰冷,說明熔岩的高溫在他眼裡已不值一提。他所尋求的,也不再是那股滾燙,而是那日一閃而過的溫熱。
“咦?小銘同學,那就是你常說的那個朋友嗎?”
“嗯?嗯,等等,你是怎麼認得出他的?”
“有點印象,上次代爸媽來接你的時候看到是他送你出來的。”
“……”
“喂!”
周殊宇為這清澈響亮的聲音回了頭,他曾在孫銘辰打電話時聽過這種聲音,——那是他的姐姐。
他們一家四口也來花展了啊……
“喲,小舒和小銘長得還真像啊。”
孫母笑著熱情地招呼道,周母也同樣的驚喜與熱情回應:
“誒,這麼一看,的確是很像啊。”
哪裡像了?——周殊宇不明白。曾經與孫銘辰要好的一個女生也說過類似的話,可他卻一直都不覺得,自己與孫銘辰有什麼相像的地方。
兩位母親立即為一個臨時尋得的共識展開了熱烈的討論。孫母忽然說起,孫銘辰一直想要個弟弟妹妹,周母也不經意地提到,自己安靜的兒子需要一位好動的哥哥。二人便聊得更火熱了。
姐姐帶著兩個弟弟走在中間。兩位父親則近乎沉默地跟在最後。隻是偶爾才會談到一些關於國家或社會的現狀之類的遙遠話題。
花展內姹紫嫣紅,也是一派秋色,讓人目不暇接。周殊宇不知為何微紅了臉,一直側著臉看著路旁擺放成各種形成的花朵們,試圖尋求些幫助或寬慰。凝重的表情,又像是在詢問什麼問題。
此時的周殊宇臉上,還殘留著些許孩童的稚氣。但這張側臉——眉毛、睫毛、嘴唇和下顎線條鮮明,儘管腮邊還殘留了一點嬰兒肥,也依舊端正極了。乍看,簡直天真得令人憐愛,孫銘辰自問,也不知道自己與周殊宇長得哪裡相似。
為了不引起姐姐的注意,他又順著周殊宇的視線找到被排成彩虹的,七排顏色各異,卻被裁剪得相似的花。種植在深褐色的土壤中,表層撒了些天藍色和粉紅色的人造沙子,儘管隨時都有枯萎的風險,但算是複刻了一場天上的彩虹。
這樣做,或許是為了營造一種初見的新鮮感。可手法卻實在拙劣了些,或者說理想了些。礙於時下環境等各種因素,這片地上的彩虹因顯得過於燦爛,而失去了美的可能性。甚至不如再抬頭看一眼遠方的群山,桃紅色的晚霞透過薄紗般的雲霧,淡淡的,會把整座山都映成深寶石藍。這才是真正的朦朧的意境啊。可惜離得太遠了。且那是不同於枯萎的風險,因為它一旦消失,便再也不可見,甚至就連回想都會顯得異常敷衍。
對花而言。重要的是花的顏色、樣貌、還是氣味呢?周殊宇思考的模樣才更貼近學生的樣子。紅潤的臉也漸漸冷淡,偏白,在萬紫千紅中顯得不解風情。是有些誇張了。從他心中沁出的清香,沾上了學生的傲氣,才顯得如此皎潔。不,重要的應該是園藝師吧。遇上了拙劣的園藝師,後果才是不堪設想的。真是糟糕,這才是最糟糕的。
看他的樣子,是又想到了什麼難過的東西了嗎?孫銘辰好奇著。儘管少年常是傷感的,可在孫銘辰眼裡,又隻有少年才是生機勃勃的。沙子和各色各樣的花朵都沒跳入他的眼簾。他為自己異常執著的好奇感到羞愧,甚至充滿罪惡感,莫名地以為這是在向某種禁忌的領域發展。可此刻的心卻固執地向前,他必須——至少在此刻——要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的好奇。花還挺美的。不知為何,人總有短暫的一瞬是會被各種規矩律法所遺忘的。孫銘辰也讚成這種自我辯護。
約莫過了三刻,兩家人走到花展的出口。兩位母親也停止了熱火朝天的交流,心滿意足地轉過頭對著兩個兒子:
“以後你們兩個就當親兄弟相處,如何?”
“啊?”
孫銘辰是樂意的,可語氣還是應驚訝些:
“嘁。”
周殊宇看向一旁的母親,她的眼睛,近日來即便與以往相比,也少了些神采。此刻卻閃閃的,像是在傳達一種請求,抑或是一種哀思。他茫然不知所措,便不吱聲了。
“叫聲哥哥吧。”
父親竟然也拍著自己的肩膀表示讚同。簡直不可思議。
“唔……”
周殊宇卻支吾著不肯開口。雖然以他和孫銘辰的關係,早已勝似親兄弟,甚至可以說是一段全新又奇異的親密關係。可心底的感情不應該被展現出來。就像是馬戲團舞台中央一刻不停地被表演的動物,眾人期許的目光令他感到焦躁、困惑和難受。他臉紅得厲害,心也跳得飛快,儘管這些在外人看來,都不過是害羞的表現。
“呀,他不想叫就算了吧。”孫銘辰拍拍他的腦袋,順勢為他擋住外人的目光。又以玩笑似的語氣說,“咱們自己心知肚明就行了嘛。”
接下來,大人們感歎了些什麼,又說了、或做了些什麼,已經無論如何都回想不起來了。周殊宇隻記得自己當時幾近虛脫,隻想就那樣順勢倒在深海的懷裡,以躲避其他人的審問。
噢。唯有那個原本不以為意的姐姐,在看到自己的弟弟竟也有如此體察他人的一天的時,好似忽然醒悟,說了些正經得像是祝福的話。相關的瑣碎迷迷糊糊,但也僅此而已。
噢。自斷日節的那次花展相逢之後,就像被安排好似地,父親遭到某個極端組織的暗殺,母親也在帶自己逃亡的路上因車禍而意外身亡。那一年,他剛好十歲。
再後來,餘下的直係血親,祖父、祖母,外祖母,也一個接一個地作古歸去。待到十四歲末,偌大的宅子,竟隻剩下外祖父與自己作伴。
短短三年,以『主角』的身份參加了五場葬禮。周殊宇還記得,在外祖母的葬禮上,自己作為死者僅存的直係晚輩親屬,帶領一眾旁係晚輩行禮,一舉一動都格外肅穆端莊,合乎禮儀,駕輕就熟地完成了各項繁瑣的步驟。表妹事後都不禁用驚訝又欽佩的語氣開玩笑:
“即便是殯儀館的先生見了表哥,恐怕都會擔心起自己的行為舉止是否合乎規矩。”
作為『義兄』般的存在,孫銘辰也被周殊宇的外祖父破格允許參加。與死者的晚輩有些交情,就能理所當然地公然露麵了嗎?但無論如何,周殊宇的外祖父這一次是同意了,隻是孫銘辰仍舊被要求不得瞻仰遺體,且不能同周殊宇一同站在第一排。
他身著禮服,手持念珠。虔誠又麻木地低著頭,雙手合十,嘴裡喃喃地念叨著什麼。或許隻是在祈禱冥福。但沒人聽得清楚,在場的人都與他離得太遠。這被孤立般的場景,仿佛在場的人裡,隻有他一個是虔誠的。就連孫銘辰也並不虔誠,他儘管傷心,但終究不了解、甚至不認識仙逝之人。孫銘辰的感傷,僅僅是因為眼前的人正不可自拔地越發沉溺於孤單的悲痛之中。而周圍所謂的親戚,卻都與他隔著遠遠的距離。他的寂寞竟然在此刻得到了絕佳的表現機會。於是孫銘辰的傷感中又多了些憤怒。他剛剛才斥責過那個向周殊宇開玩笑的表妹。
周殊宇緩緩起身,獨自目送遺體被送入火化。鐵門緩緩合上,在無聲的火焰和高溫中,周殊宇聞到一股燒焦的頭發味。他知道,火化的地方離這兒還有些距離,密封也做得很好,氣味斷然不會從那裡傳來。他隻是在懷疑,這股墳墓般的味道是不是從自己身上散發開來的。
“真是可憐啊,這孩子……”
他聽到背後有人小聲的議論。方才他護送靈柩從那些人麵前經過時,也聽見他們不時在歎氣或抽泣:唉唉,真是可憐,真是可憐啊!一個大概同母親同歲的婦女甚至還一直尾隨著他,竟用著微弱的聲音哭了出來:唉唉,真是可憐,真是可憐啊!最後越發激動,發出淒厲的哭聲來。
說實話,周殊宇並不認識她,甚至可能從未見過此人。因此,他隻是感到羞恥,從而變得更加拘謹。周圍的人強要憐憫他,似乎是想要挖掘出他的衰弱似的。終於使他的心中產生了抵觸的情緒。
孫銘辰咳了兩聲。旁邊的人雖布滿地白了一眼,但也總算安靜了。
……
下葬後,周殊宇和孫銘辰一同先送外祖父回家,再一起回到殯儀館感謝白事知賓。殯儀館的人的確很欽佩他,小小年紀居然考慮得如此周到。
夕陽西沉,這裡是極為偏僻的城郊,地平線上隻有山和天空,都是一樣披著明晃晃的光輝,實在是一派恬靜安逸的氣氛。
離開時,他對著館內一處托著假山的池子凝望了許久。假山下,觀賞魚們在自以為是泉的池水中遊蕩,擺弄出朝暉一般的光彩,粼粼地反射在他眼眶和額頭之間。他看到池水中虛弱的自己,霎時便覺得頭暈目眩。但他此刻務必得先忍住想要吐血的衝動,不由地握緊了雙手。
驚人的握力帶著疼痛傳入孫銘辰的手中。他不忍心叫出來。周殊宇悲慟欲絕的形象已深深地刺入他的心臟。他原本並不傷感,此刻卻不禁落淚。就連自己的右掌心也是冰冷冷的。
現在想來,或是是那場秋天的花展不夠吉利吧。可他卻喜歡秋天,仿佛是為了珍惜萬物最後的倔強與絢爛。這樣早熟又執拗的生死觀,就連周殊宇自己都覺得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