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銘辰被他弄醒,但也是迷迷糊糊地下意識問道。全然沒有發覺是自己雙手摟抱得太過用力。
“太緊……了、熱。”
緊?孫銘辰腦海裡就隻剩下這一個字,回蕩了半天,迷迷糊糊中他又昏睡了過去。
“唔……哥……”
周殊宇一邊咕噥著一邊奮力地想將手伸出被褥。可這也是徒勞。就像是有意識地叫出『哥』這個稱呼一樣,他隻有在充分確定孫銘辰聽不見時才會喊出。不知是為了躲避什麼。或許自己呼喊的甚至都不是孫銘辰吧?否則這也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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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討厭哪怕隻是袒胸露背。更接近自然的同時,總會令他感到慚愧,尤其是彆人的眼睛刻意或不經意地落到他毫無遮攔的身體上時,更是讓他驚慌。而即便是孫銘辰,也無法將他抗拒的事物強加於他。
“你要脫衣服?”
孫銘辰瞪大眼睛,就好像朋友忽然變成了外星人。
“嗯……”
周殊宇鑽進被褥中。像一隻倉鼠。又躡手躡腳地伸手丟出各類衣物。
“喂,你在、你在笑我是不是?”
“我沒有啊。”
孫銘辰也跟著上了床。
“剛剛一定在偷笑的,就算現在不笑……以後也一定會笑的。”
“哪有。”
他的語氣可憐極了。既然不情願,為何還要去做呢?孫銘辰想不明白。於是在覺得他天真可愛的同時,又在心裡翻找出了一些同情的情緒來中和。
x,準確的說是無法形容的甜蜜——同他的思緒一樣:充滿了哀傷,卻洋溢著愛,是明朗又紅潤的。桃紅色晚霞一般的羞愧,讓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嘶——
他清楚周殊宇的性格。兩人的關係複雜到想不出合適的形容詞。他們之間,做任何事都合適,同時卻又都不合適。他因悲慘的命運而常常杞人憂天:今天歡愉或放肆後,卻永遠也無法預知明天是歡樂還是悲傷。人們自然都願意明天是歡樂,甚至熱烈地夢想著它是歡樂。可明日如何,這樣的事誰知道啊!他們的今日固然是幸福又歡樂的,但未來實在過於迷茫,就仿佛今日之事,永遠都無法對明日有毫無作用。它大可以作為一種延續的希望而真實,但作為一種保證,卻顯得虛偽不堪。如果周殊宇願意相信幸福的希望倒還好,可他已經失去了太多,自然而然地,就隻能保持與自己混亂的現狀。隻有這樣,他才能偶爾鬆一口氣。不至於活得太過於勞累。
緊繃的太陽穴突突地跳動。他猛吸一口氣,最後咬緊牙關。隻是伸手撫摸著周殊宇短而秀氣的頭發。短發像是沒有溫度一樣——並不是說冷——隻是單純沒有感受到任何溫度。
孫銘辰一下子清醒了。他關了燈。
“好啦,不逗你玩了。睡覺吧。”
他能夠感受到,得益於黑暗的庇護,周殊宇終於完全探出頭來,依然是氣喘籲籲的。他在心裡輕輕地笑了笑,便不再作聲。
真是……
自己為什麼會想到脫掉衣服?是情緒淤積了太久,還是單純不想看他每一次都失落?周殊宇自己也搞不懂了。但指尖傳來的他人的體溫,卻使他心煩意亂。如今是快十五歲了,他忽然辯解道。頭頂的短發間卻又傳來孫銘辰均勻的呼吸,吹得他頭都昏了。
恍惚間,周殊宇腦子裡的東西全都嘩啦嘩啦地全都傾瀉了出來。他想起曾有人開玩笑似地評價過他和孫銘辰『般配』。不、隻是想想也覺得難以啟齒。可或許孫銘辰也會這樣想吧?在腦海中,在月光下,周殊宇清晰地看見兩人□□著全身躺在草地上。一種說不出的突兀遮蔽了他的視線。他頓時覺得寂寥了。孫銘辰體貼,自己冷淡;孫銘辰開朗,自己憂鬱;孫銘辰外向喜愛熱鬨,自己消沉傾心孤獨。乍一看,性格上的確是互補的。可是,誰有這種想法,就說明誰就還不夠了解他們,隻是自娛自樂,一意孤行地按照臆想編排他們而已。
且不論作為外表的性格下,那顆本質的心又如何。自己並不喜歡孫銘辰啊。充其量隻是將他視作十分重要的支柱而已。他很擔心這樣的自己。這股混亂的擔憂並非是因為他不相信孫銘辰,而是在客觀上,對於他人的依賴本就是不可取的。將自己的安全感寄托在他人身上,寄托在完全脫離自己控製的變量上,實在愚不可及。周殊宇難過得幾乎要哭出來。他設想哪一天孫銘辰也離自己而去,便更加傷心。不由得悲歎:看吧,苦果已經釀成,連後悔也來不及了。所以自己才不願與任何外人接觸,正是為了避免與人交往後,無法躲過的悲哀。人啊,隻有除父母以外,外姓親友之類的一概不見,才可平安聊此一生啊。可是自己如今卻已然……
嘩——
酒店外的雨越發大了。
周殊宇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看著自己的罪過,猶如凝視著自己陰暗的命運,不免沉湎在惆悵中。除非能得到神明的保證,自己永遠不會失去他,否則自己就永遠無法完全地、全心全意地依賴於他。至於琴瑟和鳴之情,雖是一種人世間相交下最為穩妥的保證,但他卻並不能這樣做。四下無人,周殊宇也並不否定自己對他的愛意。可更糟糕的是,自己對他不止有愛意。如果是親情、友情、愛情,是人與人關係的三原色,那自己對孫銘辰的感情就是一抹複雜的黑。是親情,自己就該靜靜地抱住他的身軀;是友情,自己就該毫不留情地撇開他的手,捉弄他好笑的睡姿;若是愛情——自己——或許自己就該湊上去偷偷親吻他的嘴唇。可他對他,卻偏偏什麼都是,便什麼也不是。隻能偷偷地蜷縮在他的懷裡抽泣。幸虧他抱得很緊,至少在此刻,周殊宇不必擔心他會離自己遠去。真是幼稚的心態啊。儘管這樣混亂的擔憂不常出現,但當每次麵對它們之時,他都會變得手足無措。銀河也是美麗的吧?可它也並不是每晚都那樣啊。
唉唉,既然是不常見的憂愁……既然思緒混亂,心緒低迷……不如就將全身心都托付給本能吧。儘管這無法保證結果一定是好的,至少能讓自己好受些。接受類似權宜之計的妥協後,得到釋放的本能讓他因輕鬆而感到自由,自己也隻有在這種時候才會變得如此軟弱了吧。
周殊宇喘著粗氣,儘管他並沒有做什麼,但僅僅是做出那樣的決定,就足以令他高高的心變得躁動不安。
又貼得近了些,甚至能聽到孫銘辰節奏分明的心跳聲。周殊宇像個畏首畏尾的小偷,x,感到一種真情實意的自責,像是第一次對母親說謊的孩子那樣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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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未如此直接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這使得他像是想要抓住麵前易逝的現實一般,不由得抱得更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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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孫銘辰醒來的動靜,周殊宇如同被人贓並獲的小偷,倏地嚇得不敢動彈。像是一隻羞答答的刺蝟那樣蜷縮起來,配上剛剪的短發,簡直生動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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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舒……”
孫銘辰慌亂地呼喚著周殊宇,可後者已經毅然決然地確定要裝睡到底。
“啊,這家夥,真不禮貌!”
他小聲地埋怨道。遍布全身和周圍空氣的燥熱讓顫抖的聲音都變得乾燥。唯有環抱他們的自然是高興又詫異的。
進退兩難的問題被單獨留給了孫銘辰。他一時也感到有些後悔,但隨之又將其拋到腦後。想開一點,這不失為一瞬短暫的夢。的確是隻能出現在夢中的場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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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擔心會這足以刺激最敏感的神經的動作會吵醒他。因為他知道,裝睡的人是不會被吵醒的。
周殊宇也漸漸冷靜了下來。他不可能像是未經世事的小孩子那樣,麵對自己有好感的人,心就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像是做夢般,隻顧著點頭答應,隨後就草率地做出自以為完備的種種思考,足以承擔下濃重又慷慨的感情以及未來的重量。完全拋棄理性,將感情放在彆人的掌心上,是需要一瞬的愚蠢,以及一生的勇氣的。他自問還沒有被摧殘到那種地步。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周殊宇都沒有再睡著。不過他猜,如釋重負後孫銘辰想必很快就逃避似地回到了夢鄉。想起方才兩人乾的蠢事,他殷弘的眼瞼泛起一絲寬慰的微笑。他想,無論是帶著何種思想入眠,以朋友那有話直說的性格,沒有對自己告白,自然也是有著複雜又細致的考量。二人長久以來都保持著這樣的默契,這一點倒可以稱作是心有靈犀。周殊宇感到自己的腹部被一陣自然的觸動而打濕。他不再理會,隻是微微向上移動。雨終的冬夜又回到了如往常一樣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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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大腦陷入沉思,困意悄然凝聚在後腦勺,一股衝上頭頂。他的頭腦恍如變成一池清水,一滴滴溢了出來,漸漸乾枯,什麼也沒有留下,便終於舒暢了。自己的體重整個兒地倒向孫銘辰,在仿佛無窮無儘的溫暖中,漸漸消失不見。終於,他睡著了。失去意識把持的腦袋哐當地砸落在柔軟的長枕頭上,順著自然法則般的慣性的推動而前傾,微熱的嘴唇就這樣搭著便車,在兩人都沒有發覺的情況下,從另一對嘴唇上擦過。
遠方兩點皎潔的微光,像是若隱若現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