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浪子的恐懼,瘋狂的隱士的希望!啊,天空!這黑蓋下的鍋子碩大無朋,不可勝數而又難以察覺的人類就在這鍋中沸騰!」
水柱轟然倒塌,嘩啦嘩啦地,重新化作雨露回到大地。
周殊宇自猶大看不見的地方緩緩落下,周身彌漫著朦朧的水蒸氣,顯得異常遙遠。水光重疊,像是魔術師一樣幻射出晨光的景色,是一團靈動又夢幻的玲瓏。
猶大先是感到毛骨悚然,接著又跟那些偽善者一樣轉而安心。隨著那團模糊的色彩出現在他殘破的視野中,他身上的每一個接收器就仿佛在一瞬間被打開,像是一株花朵,細細地感受著攜帶種種無形之物的微風拂過神經。他感知自己大限將至,實際上是終於獲得了解脫,又變成了另一些純潔的存在。
“心滿意足了。心滿意足了吧?”
周殊宇臉部的肌肉扯動著嘴唇,現出明顯的酒窩。他點點頭,一副大度的樣子。隻是乍看這溫文的少年,誰也想不到,在他隨和的人性之下,還隱藏著其他奇怪的屬性。猶大對此也很淡定。就是從自己身上,又有誰能看出他有什麼『毒辣手段』抑或『罪孽深重』的痕跡呢?
“即便湖中的火都熄滅了,這裡的火還是殘存著的。”猶大提著殘缺的手指向自己的心口,“即便把什麼東西都燒儘了,還是會長久地燃燒下去。因為它已經出現過一次了,不是嗎?”
“比大攀蛇還毒嗎?”
“是比蜈蚣還毒的。”
過量的水汽凝結成濃霧。一個垃圾焚化廠周圍,大片銀色的飛蛾在霧靄中飛舞著。周殊宇臉上的水早就被蒸發掉了。隨著赤色的火湖越燃越烈,這裡的任何水氣,終究都會順著通往天空的路散去。
“不足以讓你死亡,卻一直緊緊地跟著,確實很毒啊。”
“所以現在的你呢,會想報複嗎?”
“想啊。——可這其實是很無聊的,我寧願老實地留下一封遺書,也不想費儘心力去思考要報複誰。”周殊宇巧妙地回答道, “執著於報複的人,性情難道不會變得軟弱嗎?”
執著於報複的人啊……所以寬恕於報複的人……
“我明白了,大概是明白了吧。”
“他是戰死的,他是戰死的啊。”
猶大喋喋不休的歎息透著一股突破塵土的悲哀,這股驚人的悲哀似乎嚴重地挫傷了他自己。使得他變得仿佛馬戲團裡訓練得隻會戲耍的小猴子那樣頹廢。不過,在周殊宇的眼中,永遠都敢於背叛的猶大並不是脆弱的。就像彌留之際的老人那樣,他是想通了,身子就開始變得衰弱了。這樣想的話,也就不會被他的悲哀所感染了。
周殊宇沒有心思再去觀察猶大。他的心情正舒暢,抬起頭,看向因被水霧籠罩而在此刻明亮的山穀。眼瞼微微作痛。他狠下心自省:我也快十八歲了,三年又三年,幸虧自己那可憐的性格沒有被近似孤兒的氣質完全扭曲。水霧四處折射著光輝,光禿禿的山穀蒙上了彩虹,算不上和諧,甚至還有些怪異。
“新舊的交替……又會是怎樣的呢?好奇啊好奇,可惜我已經無力繼續見證下去了。”
『新舊的交替』?
這囈語又引起了周殊宇的注意。 “難道他不就是『舊』……”他正想這樣追問,卻看見猶大從腳尖開始,正逐漸化作飛灰。身邊的水早就因火湖的高溫而消失得無影無蹤,因此是嶄新的灰。
那雙醜陋的腳,何時變得如此白皙柔嫩?周殊宇一時愣住了,倒不是因為惡心或反感,隻是這雙嬰兒般潔淨的腳出現在他麵前,難免讓他感到壓力。
唉。壓力倒還是其次。周殊宇作出歎氣的嘴型。他的表情變得遲鈍,連呼吸也漸漸變得微弱、短促、乃至時斷時續。就像是一封即將寄往地府的離彆信,且已經打上了郵戳。於是話剛到嘴邊,周殊宇又咽了下去。麵對一個終於做了一次美夢的臨行之人,還咄咄逼人地索要線索和答案,多少有些不近人情。人嘛,總會在某個地方有種寬大的美德。再者,猶大的神思或許已近於混亂,難以再說出些包含邏輯的話。周殊宇不打算再盤問他了。
見證,或者說等候一個人死亡的過程,總是異常漫長且伴隨著壓抑的。說實話,親眼看見一個人如此緩慢地向死亡逼近,甚至會覺得,自己也被他要帶著走向死亡似的。恨不得現在就由自己提前了結他的性命,對臨死者和生者而言,都是一種救贖。
“需要幫忙嗎?”他體貼地低聲問道。
猶大語無倫次地說些了什麼,周殊宇全然聽不明白。反問他時,也隻是咕噥咕噥,含糊不清地吐出幾個字,便再也不想回答。他的半邊身子都快沒了啊,周殊宇凝望著,猶大的生命宛若被一寸寸剁下來,又扔掉了。
“那我走了罷,漫長的道路是不允許我稍停的。”
他的語氣像是在同情,可又並不帶著同情應有的豐富的情感。
「戚雷·絮絮碎夢」
周殊宇轉身麵向出口,手指拂過,落下一些淡藍色沙子般的東西。
耀眼的雷光自他身後有節奏地閃爍著,並沒有散發出多少的熱,連聲音都是飄渺的。
######「啊,漫漫長夜!假如沒有這滿天繁星讓星光說出,我聽慣的話來,我會多麼喜歡你!因為我尋求著空虛、憂鬱與裸體!」
隨著猶大的死亡,整個欣嫩子穀也逐漸分崩離析,顯出漆黑的古堡內部。周殊宇抬起手,代表雷霆的沙子漂浮到古堡四處,還捎帶著屬於猶大的飛灰。周圍不再詭異,隻是單純地吐露出些許陳舊和古樸的氣息。像是時間腐爛之後的味道。
“並沒有自然的道路能通往第三層,還好你來了。”
周殊宇站在隻有一扇空門的入口。熟悉的聲音則來自最深處的角落,二者以對角之勢站在古堡的第三層。屋內沒有燈火,隻能憑借渾濁的玻璃窗戶連通外界的自然光。地板上鋪著奇形怪狀的紅磚,已經顯得有些發黑。蝙蝠無序地飛來飛去。
角落的人影抬了抬手,幾絲如線的雨便將散亂的飛灰串了起來。胡亂堆積在各處的灰塵吸足了水的滋潤,便靜靜地死去了。
眼前的場景充滿了寂靜與死亡的美感。基於舊的疑惑以及新的領悟,此時的周殊宇也不在乎自己仍舊□□著全身了,不加遮掩地轉向角落,試探性地呼喚出那道代號:
“先……生?”
“嗯。”
這聲音沒有絲毫意外的情緒:
“我過去的身體,如何?”
這是在開玩笑,還是對那場幾乎夢境的經曆的真切詢問?周殊宇下意識打量起彆人的態度來,畢竟那場波詭雲譎的宴會帶給他的體驗確實算不上好。不過轉念一下,自己似乎也沒必要對他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