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我自認為活了三千歲,又來人間廝混二十載,眼界與格局較常人寬闊許多,看倦了光怪陸離的人心,卻未曾想還能見到如此玩弄人心之高手,三言兩語,恩威並施,便將這心智初開的懵懂少年,拿捏得死死的。
我與杏子費儘心機一番鋪陳,被他懷柔之計一舉擊破。
怪隻怪桑染身邊隻有這老道,怕是從來都沒有被好好對待過,那狗東西稍微施加恩惠,便教他肝腦塗地。
他竟然真的抻著劍站起來,隻是神色稍有猶疑,似心中天人交戰,遲遲未能向前邁開一步。
老道催促道:“這兩個妖女為精怪所化,藏得太深,你年紀輕道行淺,看不穿不為過,但她們披著人皮吸人精氣,死有餘辜,桑染,拿著為師給你的劍,殺了她們。”
杏子方才耐著性子聽了半晌,早已按捺不住,從我身後跳出來,破口大罵道:
“我呸,你個不要臉的老王八,明明你才是那個披著人皮的怪物,還說我們是妖精,也不看看你自己,老黃瓜刷嫩漆,你都糠啦。”
老道鮮少跟人罵街,此刻如秀才遇見丘八,一肚子墨水沒什麼殺傷力,臉色瞬間黑得跟鍋底一般。
“快,先殺了這小的。”
杏子狐假虎威,有我在的地方,膽子格外豪橫,她恨不得將那老道的假麵徒手撕開:
“桑染,你不要是非不分,我們是來幫你的,你師父才是壞人。今天是他的天劫,他德行不昌,當受天遣,便想拉你擋天雷,不信,我給你看證據。”
她嘴皮子快動作也快,一邊說一邊翻開斜挎著的花布包,將裡頭的東西往外搗騰,先是扯出來件破衣服,一根斷筆,而後是一本書……
“你還不知道吧,今天早上老怪物瞞著你退了房,帶走了自己的行李用品,卻獨獨將你的物什撇下,你瞧瞧,這都是客棧老板娘托我們送來的,你問問你那好師父,到底安得什麼心,是不是從未想過讓你活到明天。”
桑染看著自己的私物被抖出來,一瞬間蒙了。
黃白遊也沒有想到會來這一出,臉上青白交加,無言可辯,隻能催促桑染:“好一張顛倒黑白的巧嘴,千萬彆著了她的道,快,殺了這妖女,桑染,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嗎?”
他眼底劃過一絲陰狠,不等桑染有所行動,拂塵狂浪一甩,便如鬼手一般拉長,向這邊襲來。
銀絲如針腳密密麻麻,瞬間鋪天蓋地,我與杏子不得不後撤,待我用風刃劈斷那細絲,卻聽身後電閃雷鳴,回頭一望,杏子已然被拂塵攆到雨地裡。
一道白龍破空而下。
我心道不妙,迅速從懷裡摸出一塊碎銀,附上引雷決朝空中丟去,白光陡然彎折刷剌剌黏過去,震天巨響後,碎銀被劈成一團灰霧。
我與杏子俱是渾身酥麻,痛若焚身,頭發絲都立了起來。
“回來。”我衝她喊。
杏子聽到我在說什麼,可她經方才一嚇,腿腳早已軟成豆腐,竟一步也挪不動了。
我不得不站到雨中,想將雷電引來,可雷電接連劈下,皆是直奔杏子而去。我隻得狼狽地祭出引雷決,生生替她抗了兩道天雷。
即使帶著戒指有仙力護體,那天罡霹靂也不是凡人能夠承受的,一時五內俱焚,吐出一口血來。
渾身疼得要裂開,眼目昏黑時灰心地想,左右活不過今天,要死便死,為何又死得這樣折騰。
這天雷劈我便罷了,怎麼還劈杏子,這麼多年收妖捉鬼攢下功德福報,都不作數了不成?
雷神今日是吃錯藥了?誤傷好人不怕被天道反噬麼?
可又一道白光叱吒而下,明明白白指向杏子,小姑娘早就嚇得六神無主,我隻能撲過去抱住她。
我算是黔驢技窮了,這閃電劈來沒完沒了,也不能次次都硬抗,若非要緩慢地將我煎個外焦裡嫩,還不如一次性劈成炭火算了。
正想坐以待斃,目光卻落到杏子身上,她雙目通紅瑟瑟發抖,雙手絞在胸前,死死揪著我親手為她縫製的花布包……
福至心靈,果斷奪下那布包,丟到半空中。
包裹與電光相接的刹那,轟鳴聲陡然失控,仿佛一場轟轟烈烈的截殺,萬鈞雷霆咬住那一團織錦千刀萬剮,直至挫骨揚灰方才儘興。
而後一片靜謐,天神收刀藏刃,靜靜觀望著底下這一出好戲。
原來如此。
老天爺劈的不是杏子,而是她包裹中寫著黃白遊生辰八字的替身傀符,黃白遊著急出手,是猜到玉簪落在杏子布袋裡,便故意將她趕進引劫陣。
好陰毒的人。
雷聲漸歇,雲卻壓得更低,我將杏子拖進山洞,少女縮著手腳坐在地上默默緩了一會兒,終於“哇”地一聲放聲大哭起來。
我聽到一個聲音冠冕堂皇道:“桑染你看,今天到底是誰的劫數,蒼天有眼,劈的是這個小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