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策搖了搖頭:“京都沒有,但京郊有,開國年間屍橫遍野,引得妖獸作亂人間,多有各方修士下山除害,有些精怪不便處死,便被高僧鎮在浮屠塔中。”
“浮屠塔在何處?”
“祝國寺。”
“聖上一連三日在祝國寺祈天,那便連法壇都是現成的。”
……
我與玄策麵麵相覷,漸漸明白事態的嚴重,苗人想坑害皇族,祝國寺正聚集著皇親國戚與諸多重臣,連我那腿腳不好的爹爹也被卷入其中。
若一切都如此巧合,得出的結論即使再荒唐,也有可能是真的。
暴雨不停,門外漆黑一片。
玄策起身走到門邊,抱著手臂凝望著夜空,破廟中火光蕭瑟,穿堂風幽靈般四處掠過,鬼影重重。
敵人在暗,他在明處,線索斷掉,他命懸一線之間。
想起那苗疆老人喊出的那聲在劫難逃,忽然明白為何每次見他都是這樣滿身疲憊和陰霾不散,他可能早已習慣如履薄冰的生活。
我忍不住問他:“殿下為何不隨河間侯去南方?”
為何回來受這屈辱,真如河間侯所言去了江左,天地遼闊,退可隱居海島,進可北上連係舊部,卷土從來。
命中注定是要造反的人,早一步又有何妨。
玄策似被人踩著尾巴,眼神凶戾地看過來:“你也覺得,河間侯不該殺?”
殺河間侯背信棄義,不殺河間侯卻是叛國,沒有完美的選擇,都會被人戳脊梁骨。
我無意拂他逆鱗,隻歎一口氣道:“我隻覺得,這京都於殿下而言似龍潭虎穴,你為何要回來?”
玄策眼中怒火似被一盆涼水澆滅,他神色一怔,微微眯起眼打量著我,似無法相信從蔚蘭的口中,聽到如此悖逆之言。
“你在教唆我叛國?”
他深沉的眸子默然轉動,突然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不愧是國師選中的徒弟,妙,真是妙啊!”
他看著門外綿綿無儘雨夜,不知想起了什麼,問我道:“你覺得,是京城好,還是西北好。”
我沒有去過西北,他也沒有給我開口的機會,便自問自答。
“我年少時在張掖一個不起眼的烽火台戍邊,常常想起京城,邊關酷寒,一場雪要下一整個冬天,漫山遍野的白,沒有一絲人煙。”
“有一次韃靼人南下劫掠,我們守著天險寸土不讓,他們便想將我們困死,那時正逢春節,我七天七夜未曾交睫,身邊士兵一個接著一個凍死或餓死……到最後隻剩我和阿牧兩個人,我以為我將永遠留在那裡。”
不知是不是說到傷心處,他突然深吸了一口氣,垂下眼簾將心酸掩去。
“那時也曾後悔,為何要來這苦寒之地找死,若能回京多好,寶馬雕車香滿路,東風夜放花千樹,沒有殺戮沒有饑寒,連風都是輕柔的。可我還是為自己殺出一條血路,混出個人樣兒為回到京城。”
他又停下,仰頭看著屋頂,背影寥落。
“可我回來才知道,京都與河西,哪裡都不曾好過。”
哪裡都不曾好過……
火塘燒的嗶嗶啵啵,四下安靜極了,藏起了鋒芒的殺神,垂著肩膀倚在門邊,疲憊又落寞。
可你為什麼要回來啊?
是不甘心,欲與禮王一爭高下,奪那金鑾寶座?是想見到母親,看到她眼中的後悔?還是對你的父皇,仍抱有一絲希望?
天命既定,煮豆燃萁骨肉相煎,這一切都沒有意義。
雨聲漸歇,天色朦朧亮了,門外傳來馬的鼻響,遠遠瞧見一人帶著鬥笠牽著一匹馬進了院子,正是送我回京的石蓮。
玄策抻了抻手臂,試圖揮去這一夜的不該袒露的脆弱。
“天亮了,你自己回去,這裡離國公府不遠,就跟你二哥說,是被會館爆炸震暈,幸得好心人家相救。”
他邁步出去,我追他到門口:“你是要去祝國寺?我跟你一起去。”
玄策看了我一眼,卻絲毫不為所動。
我焦急道:“你如今隻知祝國寺有陰謀,卻不知是什麼樣的陰謀,這樣冒然前去隻會自投羅網。韃靼、苗人、禮王的勢力都卷進來,他們針對的是你,我懂得苗疆秘術,不管那些人密謀什麼,我必不讓人害你!”
玄策腳步停頓,斑駁的光芒在他眼中閃爍,然而他自嘲般笑了一下,似不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會為他赴湯蹈火。
他已牽住韁繩,便要跨至馬上。
我拉住他懇求道:“我看過摘星樓所有玄黃著作,懂得五行八卦,雖紙上談兵,但總比一無所知要強,如今我頂著國師親傳弟子的名頭,即使聖上追究下來,也不會拖累到你。”
玄策終於還是回過頭來,看著我赤誠的目光,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那霧蒙蒙的眸子,忽有星光亮起,那眼神變得從未有過的溫柔。
他低頭,從懷裡摸出一塊暖玉,丟在我手中。
“你若真的不想嫁他,此事了結後,我幫你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