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會呢,林琴師不是已經答應和你——”
“彆說了,阿姐,我求你……你不明白,我害怕!”
阿蠻哭得很傷心。她原隻是紫霞樓再普通不過的舞妓,卻因緣際會結識了伴奏的民間琴師林寶,兩人相知相惜。二人一拍即合,共演了古琴聖手路公複曾彈奏過的琴曲,卻沒想到麵對著截然不同的境況——阿蠻因此一夜之間被捧為花魁,而林寶則最終被南州四子所厭。
“林郎他心裡鬱結,居然說要殺了路先生!阿姐,要是他贖我出去後,又因為殺人入獄,那我就全完了……”
風清穆就這樣枯坐在樹下,回憶起阿蠻滿是淚痕的麵容來。
原以為林寶雖清貧,但至少有進取之心,對待阿蠻也是傾心相交,卻沒想到禍福總在一夕之間。他竭力助欣賞的女子攀升高價,卻也因此意高誌滿,四處宣揚自己的琴技,以至於得罪了古琴聖手還被當眾羞辱失了顏麵。若是再做出什麼過分的事情……脫了籍又變成戴罪之身,這樣的結局不該發生在阿蠻的身上。
風清穆輕輕地揉著兩眉正中心,印堂穴處隱隱發酸,竟察覺出些許頭疼。正待她起身時,更覺天旋地轉,直直地便要往下倒去——
“風娘子!”
雅兒竟不知從何處突然躍出,堪堪地勉力扶住了她。
待她重新坐穩後,神色已然清明,剛才應該是久坐後驟然起身的乏力所致。
“雅兒?你怎麼不在房內?早已過了子時,你呆在院子裡做什麼?”隨即便正色問道。
隻見雅兒支支吾吾地從身後拿出一豆油燈和幾卷書來。
“《詩經》和……《春秋公羊傳》?還有《爾雅》?”
風清穆平靜地看向這幾卷書,不動神色地拿走她手中的燈台,伸手拂去了其中早已燃儘的油灰。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風娘子,我……”
“這些都是阿虎的書吧?”
雅兒紅著眼睛,晶瑩的淚珠就在眼眶裡打轉,她也不敢看向風娘子,隻能假裝盯著地上被鳥兒啄爛的枇杷果。
“說話。”
“阿虎去了書院回來以後,日日都在讀這些,除了那幾冊《詩經》,都是我從未見過的,我便求了他夜裡借我讀一會兒。晨起的時候我便還他了!絕不會耽誤阿虎念書的!”
雅兒還是不肯看著風娘子,低下了頭,自己較勁地揪著衣服袍角的毛邊。
“你若是不願學藥理,大可以告訴我,我去縣裡再找個女先生讓你也進學便是。何苦日日和這些經書較勁呢?”
這回雅兒急了,迅速抬起頭來,圓溜溜的大眼睛盯著風清穆。
“並非是不願學藥學醫!我也不要進那什麼女學堂,風娘子彆以為我不知道,女先生教的書和阿虎去書院念的才不一樣呢。”
“你又沒去過,怎麼知道不一樣?”
“我雖沒進過學堂,但謝小姐把先生都請進府裡教書那麼些年了,她家兄長能考進士,她還隻會繡繡荷包、描描花邊呢!”
風清穆算是聽明白了,笑著把小丫頭拉往身邊坐下。
“原來雅兒是想考個女進士,竟是我小瞧你了!”
眼淚鼻涕糊成花貓臉蛋似的丫頭忽然就咧開嘴笑了。
“風娘子莫取笑我!阿虎也用功呢,他還求了娘子教算賬,功課也從來不落下——他背書比我念得都要快,我都快聽不懂了。”
“傻丫頭,阿虎他明年鄉試,當然更需要努力一些。我是怕你累了自己又熬傷了身體,平日裡讀讀鬨鬨也就罷了,又不是真的要去考科舉,何必大晚上不睡覺來這小院裡苦巴巴地念這些?今後便不許你熬夜了。”
“可是我想學。娘子既然教了我習字,那我自己也該更上進一些。我想知道為什麼那麼多人追捧著南州四子,也想知道那些人作詩在笑話我們什麼。”
“那你現在知道了嗎?”
“我不明白,娘子。《公羊傳》上說‘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每個人都為生計奔波勞作,然後就成為了自己的詩歌。那些名士們既不饑餓也不勞累,卻能作出讓人們仰歎的詩歌。”
“那是因為他們首先有了最稀缺的東西。”
“是什麼?”
“自在和自由。他們茗茶論道、作詩譜曲,沒有外物上的約束,也沒有精神上的束縛。士農工商,能躋身這四民者,國之石民也,相較於那些必須依附彆人才有生存權利的賤籍,已經擁有了獨立的人身和自由。而這四民中,卻隻有士人是真正自在和自由的。做工的靠雇主營生,務農的看天吃飯,而經商的更是全部仰賴其他所有人,人人都是商人的利源和生計,且無論是農、工還是商都免不了賦稅和徭役。但士人不同,有的不僅能免除那些賦稅和徭役,還能憑借一手文章和才藝名聲大噪。既然全憑自己的心意生活,那麼詩情、琴藝、茶道和書畫,這些無不是他們追求的東西。”
風清穆緩緩地說了很多,雖然很殘酷,但她仍希望對方能夠慢慢理解和接受。
“鬆柏之下,其草不殖。當年我把你從石橋山上領回來,就是希望你這株野草也能像鬆柏一樣長成參天大樹。雖然世道艱難,對女子的限製頗多,但是雅兒,你從小識藥,也有學醫的天賦,我一定會為你找到更好的老師,絕對不會埋沒了你。”
雅兒臉上的淚水已經留了印,但小丫頭鼻子一酸,又紅了眼睛。
“風娘子,那我不要做鬆柏,就像院裡的枇杷樹才好,掛果熟透了以後入藥,可潤心肺。”
說完以後,她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睛,也不敢繼續看著風娘子,急急地起身便跑回房了。
風清穆看著丫頭跑遠的身影,又獨自坐了片刻,這才扶起剛剛被跑遠的人撞倒的空燈台,卻又發現原先她手裡的那卷《詩經》被落在了樹下。
她翻開其中一處折頁,是《大雅·烝民》,有一句被用毛筆單獨劃了記號——
“吉甫作誦,穆如清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