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偷了人生的人,被剝奪了語言的權利。
季榕樹捂住洛木的嘴,焦灼往室內打探。隨後在她的耳邊啞聲提醒,目光壓抑一道無名火:“爸在家,你若不想扯什麼矛盾,就彆出聲。”
洛木瞳孔顫動,本能用指甲掐著他的手背。恍惚間才想起當年隱瞞著父親,毫無猶豫報了淩陽的大學,至始至終,家中人也隻有季榕樹知道。
她太明白父親的脾性,若是得知她的誌願要出省,定不會讓她如意。於是洛木選擇先斬後奏,可錄取通知書擺在台麵,卻讓她百口莫辯。
“翅膀硬了,怕不是我管不了你?!”
“你若出去,就彆想回來了!”
從那天起,父親似發瘋般向她要那錄取通知書,放言撕了燒了。後來父親直接將她的房間所有材料都翻了個遍,抽屜被掀起,書本被撕得破碎,紙屑遍地,唯獨沒有找到那張錄取通知書。
季榕樹慵懶地躺在沙發上打著遊戲,不禁目光輕瞟那個情緒失控的男人。
隨後不自主“哼哧”笑了一聲。
年少時在父親的監控下,洛木與季榕樹逢場作戲的假意敵對,在此刻成了契機。
父親從未將猙獰的視線注視在這位養子上,從未懷疑過他。
而那張淩陽外國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如此安穩,如此平靜,放在與洛木這樣毫無血緣關係的弟弟房中隱蔽的保險箱內。
季榕樹那時候總安慰她:“讓它暫且先藏一會兒。總有一天,你能帶著它去你想去的地方。”
“那些書被毀了,你難過嗎?”
“沒事。”洛木搖了搖頭,用指節抹去眼尾的淚,臉上脹紅是父親留下的耳光:“是楚江容不下我了嗎?”
季榕樹沉默許久,緩緩點頭,不忍拆穿殘酷的現實:“是。”
此刻兩年時間說來惘然,曾經熟絡的姐弟在此間變得陌生,目光的底色都是彼此看不清的狠絕。交流變得格外疏離,甚至稍微撕扯,都混有劇烈的疼痛。
季榕樹鬆了手,脖頸上的青筋明顯。隨後回身與室內的保姆低聲幾句,而洛木呆愣處在原地,鼻尖酸楚。
保姆將精致的小禮盒遞給季榕樹,而他從中取出一張嶄新的銀行卡,遞在洛木的麵前,喃喃道:“密碼是你小媽手機號後六位。”
“這些是她留給你的,她沒工作,你省著點花。”季榕樹目光複雜,猶如暖光直射的陽台上卻布滿一層厚重的、陳舊的、又朦朧的塵灰。
來自家人的,難以言喻又不忍開口的苦楚。
洛木顫微接過銀行卡,背後的一串小字刺得她心臟揪疼。
[阿木。]
所有人都在成長,都在承擔著屬於各自的痛苦。
不僅隻有她在被折磨。
季榕樹總覺得說錯了,又快速改口:“算了,要是沒錢,你發消息和我說,我轉給你。”
“我和媽是你的後背,但現在你不應該回來。”
你若此刻回來,之後便再也出不去了。
洛木呼吸凝滯,將遞銀行卡的手撰得更緊。
她垂下頭,額前微卷的秀發正好遮住她麵容的不堪。氣若遊絲,顫微的嘴角早已發不出聲,大腦的保護機製在嗡嗡的耳鳴中令她難落一滴淚。
季榕樹皺著眉,雙眸卻泛著幽深的平靜,再也不像曾經般安慰麵前脆弱的人。
他們彼此太過於清楚,生活注定不會像童話一樣美滿。
“你不要回來了,”他字字慎重,卻響亮敲擊每處神經:“姐姐。”
洛木驚愣,目光偏離,瞥向一旁的牆壁。牆麵標記著從小到大他們的身高記錄,牆壁上的時間節點痕跡早已褪色。
隻記得初中時期,父親總惦記這個養子的身高管理,帶著他尋了楚江的名醫,也開了很多叫不上名的草藥和營養類嚼片。
那時候季榕樹第一次嫌棄中藥苦澀難以下咽,洛木呆愣盯著他吃完。
可孩子終究不知偏心是何意。洛木聲音輕緩,隻是簡單向他埋怨一句:“父親總不記得我。”
於是季榕樹每次開營養罐,都會多留出幾顆牛初乳與蔓越莓味的維生素片。順其自然遞給姐姐,然後注視她下咽的同時,不禁會調侃道:“你不覺得那牛初乳很難吃嗎?”
那時候十幾歲的洛木知道父親為這個養子身上砸了不少錢,卻從來沒有想過她。洛木緩緩回味牛初乳嚼片的味道,不急不慢道:“有點。”
究竟是嚼片酸澀,還是她自己酸澀,早就說不清了。
季榕樹憋笑:“那這個苦,你可要和我一起受著。”
因為至始至終,彼此都是一家人。
季榕樹太明白,這幾年洛木在不甘什麼。
他也不傻,他看得懂。
他也愧疚。
身為家人,定是不能讓任何阻礙成為洛木飛不高的緣由。
霎時,一陣電話鈴響,手機屏幕亮起聯係人是那熟悉的三個字。洛木快速按下熄屏鍵,而在短暫的幾秒間,一旁的季榕樹都看在眼裡。
“不接嗎?”季榕樹聲線慵懶,他自然沒有想到洛木還和晏清竹聯係。
洛木眨了眨眼,雙眸爬滿紅絲。
她將手機放到身後,長期的哽咽讓聲線變得麻木。她清了清嗓,略帶些嘶啞:“你好好照顧小媽,然後告訴她,”
洛木頓了頓。
若是可以,她也想連同生命一起吐言。
“告訴她我來過,我很想她。”
季榕樹坦然點點頭:“好。”
“那我走了。”洛木回身,沉默許久:“不回來了。”
季榕樹並沒有回應,安靜注視著,直到洛木的身影再也不見。
“阿木回來了?!”
屋內瘦弱的女人披著單薄的襯衣,拖鞋掉落,赤腳踩在光滑的地板。瞳孔震顫,緊緊抓著季榕樹的手腕,極力嘶吼道:“阿木是不是回來了?!”
季榕樹咬著下唇,克製住的情愫不流露一絲一毫。他的雙眸堅定,毫無猶豫地矢口否認道:“不是,有人敲錯門了。”
“可我明明聽見她的聲音……”小媽的聲線逐漸模糊,確定與不確定在此刻混沌,眸中溢滿盈光。掙紮的、顫抖的雙手試圖打開門閘,可最終還是被季榕樹攔截下。
“媽!”季榕樹厲聲嗬斥道,“她不會回來了。”
女人驚愣,懸在空中的手臂遲遲沒有放下。踉踉蹌蹌扶在玄關的櫥櫃邊,小聲反複嘟囔著:“她不會回來了嗎……”
季榕樹緩慢下蹲,攙扶起快要跌倒的母親。
不論他怎麼回答,終究不會有標準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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